那日,崽子闯下祸事后便逃离了小山村,稀里糊涂来到了小城。至于未来时日,崽子如何闯荡江湖,容当后叙,先回过头来讲讲云和月儿那些事。
且说,
共和国之襁褓期是一个单纯之年代。
那个新生之国度,本就单纯。
那个新生国度之父母,共和国之缔造者,是一群G命的浪漫主义者,伟大的理想主义者,充满了单纯的乌托邦情怀。
那个单纯之年代,至少造就了两代单纯的人。那些单纯的人也给那个单纯之年代留下了只属于那个年代之单纯的印记。
在那个单纯之年代,在那些单纯之人眼中,好就是好,坏就是坏,非黑即白,非白即黑,没有中间色。
譬如,是好人就是好人,好人就一定不会干坏事。干了坏事,哪怕只是发点牢骚,表达点对社会现象之不满,也会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好人。
譬如,是坏人就是坏人,坏人就一定不会干好事。即便坏人干了好事,那也是糖衣炮弹,不怀好意。
譬如,爱一个人,就是单纯的爱一个人。如果爱一个人,还得看人家之家庭背景、收入状况、社会地位,那就是势利眼。
譬如,好小伙子就必须老实忠厚,艰苦朴素,不能讲吃讲穿,摆花架子。
譬如,好女孩就必须善良温柔,美丽大方,不能吊小脸子。
从今天之眼光看来,那个年代之人很愚昧,甚或单纯得有些可笑。
但是,若干年后,回头再看,就是因为单纯,那个年代和那个年代之人才可爱。
单纯得可爱。
而人性中那些单纯之美好,或许才是人类最不该丢弃的,最宝贵之品质。
月儿便属于那个单纯之年代。是那个单纯之年代造就之单纯的人。而且,单纯了一辈子。
问题是,月儿不只单纯,还具备了彼时被称之为小资产阶级情调之一切品质。
左右徘徊。
摇摆不定。
多愁善感。
没有主见。
在月儿和云之关系尚未明确之前,月儿心里充满了矛盾。
譬如,月儿似乎喜欢上了云,但是,又不敢确定自己就真的喜欢他。月儿能感受到云喜欢自己,又不敢肯定云确乎喜欢上了自己。
月儿觉得自己喜欢的是云这个人,但是,又觉得云上大学极为重要。其重要性在于,自己家邻居里,不如自己之女孩都找了大学生,所以,自己就一定得找个大学生。
月儿怕云考不上大学,因为,如果云考不上大学,就没法和云处对象,怕给家里丢脸。更重要的是,怕自己看错了人,怕云徒有其表。
月儿又怕云考上大学。因为,月儿对自己能否考上大学实在没把握。云一旦考上了大学,还是那么好的学校。万一自己没考上,云就可能不喜欢自己,自己就可能白白浪费感情。不独如是,月儿还会觉得很丢脸,比云矮三分。当然,月儿嘴上不承认,心里还挺愿意让自己比云矮三分。
月儿母亲知道月儿没主见。
补习班复习一段时日之后,月儿虽则每天晚上送云,但却似乎对云仍旧没有明确态度。如是,月儿母亲便问月儿:
“云这孩子到底怎么样?”
月儿听了,脸一红,说道:
“好像挺好,可我也说不清楚。”
月儿母亲说: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没主见?”
月儿说:
“才接触几天,能知道什么?”
月儿母亲说:
“你是不是喜欢他,你自己还不知道?”
月儿说:
“我真不知道。说不喜欢吧,这个人还挺不错。说喜欢吧,还觉得他有点隔路。”
月儿母亲问:
“怎么个隔路法?”
月儿说:
“不太合群。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也和一般人不一致。不仅如此,云和咱们家,生活环境不同,对许多事情看法都和咱们都不一致,我和他在一起沟通,总觉得有点别扭。我甚至担心,我俩之间会不会没有共同语言。”
月儿母亲说:
“我也觉得云这孩子有点隔路,不过不要紧,但凡有点才的孩子都有点个性。你说你担心和他没有共同语言,我看没这个必要。男孩子和女孩子本来差别就很大,两个人又刚到认识,哪有那么的多共同语言?夫妻之间能沟通到一起,需要很长时间的磨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要云这孩子人品正,有志向,你们俩的修养又差别不大,你们就早晚能沟通到一起。我关心的倒是,云这孩子是不是知道呵护你,对你有没有耐心?”
月儿说:
“云就像个大哥哥,他那个耐心劲,都有点烦人。不管我怎么耍小脾气,他都不跟我生气,总是一味地迁就我。”
月儿母亲说:
“这我就放心了。你是不知道,你要是上来那股拗劲,要多烦人有多烦人,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月儿一笑,脸一红,说道:
“他受得了也得受,受不了还得受,我就这样。”
月儿母亲说:
“你悠着点,别太得意了。云毕竟是个男孩子,耐心有限,你别把人家给弄烦了。”
月儿一扬头,美滋滋说道:
“他敢烦?”
月儿母亲说:
“呦,还敢烦?我要是云,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就得烦你。云家几个孩子?”
月儿说:
“云是独生子。”
月儿母亲说:
“那倒不错。哥们、姐们多了,事就多。我和你爸都是兄弟姐妹好几个,这些年就一直管着他们,负担太重。他父母是什么情况?”
月儿说:
“云跟我说,他父亲有历史问题,他母亲去世了,是继母。”
月儿母亲说:
“云这孩子还挺诚实。不过,他家的条件是真不怎么样。他父亲的历史问题别再影响了你们。而且,家庭不完整,说明这孩子命不太好。再说,云这孩子虽说有才,但在肖家大院那么个地方长大,免不了带着点穷酸气。云这孩子还犟,心理阴影还挺重。好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云比同龄的孩子都成熟。你也说了,你们俩在一起,云像大哥哥一样呵护你,如果真是这样,你跟着他,就不至于受委屈。所以,你先别着急,观察云一段,看看他能不能考上大学。”
月儿听母亲如是说,并未排解心中之疑虑,依旧很是纠结。月儿无法判断,自己真的跟云相处,是能幸福还是不能幸福?只不过,女孩子缠绵,即便月儿内心充满了纠葛,可依旧敬佩云之才干,依旧对云父兄般之呵护充满了依恋,甚或觉得云之阴郁颇具男人味,不似一般男孩子那么肤浅。
话说,当月儿得知自己落榜,云又未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时,心情糟糕透顶,时不时将自己闷在闺房里独自落泪,什么话都不想说,谁都不想见。
云亦属于那个单纯之年代,是那个单纯之年代造就之单纯的人。而且,也单纯了一辈子。
云之单纯在于:像一个独行侠,一辈子守护着善良。那是单纯之善良。是看谁都是好人之善良。是吃了一辈子亏,初心不改之善良。
而且,云坚定地认为,月儿是天下最好的女孩。甚或,就算是自己找罪受,也喜欢月儿,喜欢她一辈子。
在月儿闷着自己,不和云见面之时日,因为云所处之年代具有比较一致的看法,如是,云亦曾怀疑过,月儿是不是那种势利眼。
问题是,无论云如何揣度,只要一想起月儿,心便软得若一汪水,便遏制不住想和月儿亲近。
江亦属于那个单纯的年代,亦是那个单纯年代造就之单纯的人。只不过,江聪明,聪明人善变。因为善变,江最终失去了最不该失去之单纯。而且,也因为失去了单纯而最终受到了惩罚。
说不清为什么。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三尺之上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总之,那些不单纯、不善良之人,最终都受到了惩罚。
但是,在刚恢复高考之年代,江还是很单纯。因此,当江看到云因为月儿之冷遇而苦恼后,便满怀同情,对云说道:
“我告诉你,月儿就是那种势利眼。但是,人家势利眼也没毛病。谁家女儿不想找个好女婿?你不必为月儿闹心,没有意义。你要是考不上大学,闹心也是白闹。你要是考上了大学,找谁不行?为什么非得找月儿?”
江历来思路清晰,推理严谨,具有无可辩驳之正确性。
云亦如是认为。
但是,最关键的是“但是”。
云的确是个自己愿意找罪受之人。
云对江说:
“你说得有道理,可我就是觉得月儿不是势利眼。”
江之推理逻辑绝对清晰,但是,就怕遇见云这类平时看起来思维缜密,关键时刻晕头转向,而且,还是那种自己愿意找罪受的人。
于是,云和江之位置立刻发生了大调转,轮到了江问:
“为什么?”
云之回答很简单,一点都没逻辑,也不推理。云说:
“月儿是个单纯的人。”
江见云尚且晕头转向,而且,这种晕头转向还传染了给了江,于是,江问道:
“你为什么会认为月儿单纯?”
云之回答依旧无逻辑,但很肯定,云说道:
“凭感觉。”
江看着云,很无奈。只不过江聪明,找到了一个能让自己从这场没有意义之讨论中脱身出来之方式。
江说:
“没办法,
我犟不过你。”
如是,
这场一开始就是“犟不过你”之讨论,
便由于云之“犟”而草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