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接连下了几日，微微柳絮，覆了厚厚一层。位于北境的半月城此刻却人流如织。虽叫做城，其实是一座月牙形的岛屿，城中层楼叠榭，繁华如梦，宛若一颗镶嵌在湛蓝绸缎上的明珠。
此时的水面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行人马车络绎不绝，都正往城中赶去。
宽阔的青石板街旁商铺林立，呦呵声与行人的谈笑交织在一起。
“再过半个时辰拍卖会就要开始了，我们早些过去吧。”男人撑着膝盖从青石板上起身，手肘捅了捅身边的人。
“听说这次拍卖行有个稀罕货啊，好像是只魅妖？”另一人笑嘻嘻应着。
“呦，难怪今夜这么多人，估计都是冲着这个来的。”男人眼里闪烁起光辉，“要知道除了雪尘山上曾经叛逃的那位，已经好些年没听闻过魅妖的踪迹了。”
“是啊，据说这魅妖不仅样貌昳丽诱人，双修起来还能提升功力呢。可惜了，这次的竞价一定很高，我们就别想了。”男人唏嘘不已，“不过能去见一见这传说中的绝世容颜，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解知一席青衣穿梭于街巷间，青丝半散，随清风飘扬，出尘脱俗，宛若谪仙。鸦羽低垂下，那双眸中却总噙着几分倦意，与周围的市井烟火格格不入。
他的怀中抱着只“乌云盖雪”。那猫懒洋洋地打着哈切，听到这番对话顿时来了兴致。
他用爪子勾了勾解知的衣领商讨着：“仙君仙君，听说拍卖会有好东西，我们去看看呗。
“不去。”回应他的是仙君冷淡的拒绝。
“……”好吧，黑猫只好恹恹趴了回去。
皓月当空，花灯初上。拍卖会口人头攒动，已经临近开始。
二楼的巳字号包厢坐着位雅士，气度非凡。紫檀木小案上用玉石暖着一壶热茶，雾气氤氲缭绕。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骨扇，静静地等待着这场盛宴开幕。
不知何处的风掀起帷幔一角，从他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后头的神龛里坐着一直栩栩雕琢的神兽，肃穆威严，嘴中烟雾袅袅升起，最终融入空中化为虚无。神兽的口中似乎刻了什么咒语，烟雾消散后，他仰天长吼，声音如梵钟般般撞击着每位来客的心口，同时也预示着拍卖会正式开始。
紧接着，女司仪撩开帷幔款款行来，随着她的步调，四周烛台上的人鱼烛无火自燃，轻纱幔帐，琉璃与火光掩映。
她清了清嗓子，清脆婉转的嗓音通过法术的加持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欢迎各位的莅临，那么我们此次的拍卖会正式开始。”
“第一件拍卖品是图谶残卷，起拍价二十万灵石。”
随着她话语落下，一旁的侍从托着一只莲花琢盘行至前端，上头躺着半张古朴的画卷。
“这可是个好东西啊，据说可以预知未来。”有人咂舌。
可惜只是个残卷。”也有人唏嘘。
虽这么说着，竞价声仍此起彼伏。
雅士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嗤笑一声，继续摆弄着骨扇。这次来他只为了一件东西，其余的皆入不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宴台上缓缓升起一只鸟笼，六尺高，用红绸盖着，依稀可见其精致繁美的轮廓。
他唇角勾起，餍足地笑了：“终于来了。”
“接下来是此次拍卖会的压轴品——”女司仪拖长了调子，场内再次荡漾起一波热潮。
她用秤杆挑起红绸，露出隐藏其下的瑰丽景致。黄金雕琢的巨大鸟笼赫然而立，栏杆上缠绕着同样质地的藤蔓，卷曲着开了几只绯红的花朵，张扬艳丽。笼内垫着一层青色鲛绡，上头几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发出莹莹光辉，更衬得笼内那人昳丽可人，是人间不可多得的尤物。
只见他的四肢和颈脖都被厚厚的镣铐锁着，身上松垮披着件香云纱，腰间用红绳束着，纤细腰肢堪堪盈盈一握。白皙的皮肤上留有些暧昧旖旎的红痕，让人忍不住想按在身下狠狠欺凌。
司仪把手伸笼子，捏着他的下颚迫使他抬起头供大家看个清楚。他挣扎片刻，腕上的金铃和锁链叮当作响。凌乱青丝披散肩头，秾丽的面容上羽睫微垂，却遮不住那独属于魅妖的血红眸子，眸中水雾氤氲，眼尾绯色一片，当真妖艳，仅一眼，便把人拖入了欲望的深渊。
台下有人不自觉感叹出声。
“这小家伙真勾人。”
“是啊，这一趟来的当真不亏，就是不知道最终会落到谁手上。”
“诶，你们说是这只魅妖好看还是雪尘山上解仙君的那个徒弟好看。”
“要我说啊，还是这个好看，雪尘山上那位可是上了落日阁的通缉榜，你们没看到落日阁发的画像吗，虽然长的也算不错，但是总归是有些锐利，可没有眼前这个——啧啧。”他别有意味地把最后想说的那个词隐去，更引地众人瞎想连篇。
司仪的清了清嗓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起拍价——一千万。”
这个天价的数字引得不少人唏嘘，但竞相叫价的人仍不在少数。毕竟，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不多时，价格便被叫到了三千万，却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最终巳子号包厢的雅士缓缓吐出一个令所有人咂舌的数字“四千万。”
有人探头想透过轻纱看看里头坐的是何方神圣，却被身旁凑热闹的人嬉笑着拉了回来：“别瞧啦，那是鹿家的小公子，看来这场拍卖要结束了。”
那人了然，原来是坐拥金山无数，富可敌国的忘忧城鹿家，既然这小公子来了兴致想要，那估计没人能竞价高过他。
果不其然，最终象征着买下商品的竹篾飞入包厢，上头是交易的契约咒。
鹿时厌以灵力化线补齐咒语后便迤迤然离去，留下两个小仆对接后事。
春晓一夜值千金，他可得快些回去准备。
***
雪尘山上，月色静谧，解知已经从半月城归来，他卸下外衫独自来到梅林习剑，皎皎华光铺洒，给他镀上一层银白的光晕。他步伐轻盈，而挥出的剑气却是一道胜一道的凌冽，震了满林子红梅簌簌飘落。
解仙君，修真界五大宗师之一。曾受万人敬仰，威风一时。
而两年前他最心爱的弟子公然叛逃雪尘山，下山之后也不知怎的还把仙门百家招惹了个遍，一时间臭名昭著，成了人人喊打的存在。然而他尽管修为全无，却刁滑奸诈，几次在人眼皮子底下溜走，令得仙门百家束手无策。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请解仙君出山亲自去将这个奸诈阴险的恶徒捉拿归案。所谓教不严，师之惰。修真界出了这么个败类，解知应当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然而当请愿的人千里迢迢赶来雪尘山后却连解知的面都没见着就被轰了下去，这是摆明了不想管。仙门白家叫苦不迭，但解知毕竟是大宗师，他们也不敢随意开罪，只能吃了这个哑巴黄连，自认倒霉。没人知道仙君心里在想什么，但后来不知怎的，流言蜚语多了起来。
说他解知堂堂宗师实际上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跟他那叛逃的小徒弟指不定有一腿。
说他们两有悖人伦，私下里不知道干了些什么恬不知耻的事儿。
说他不愿出山帮忙就是因为念及旧情，于心不忍。指不定那畜牲先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成功溜了那么多次还有他的手笔呢。
更有甚者，说当年那小畜牲根本就不是叛逃，而是因为他偷情被解知给抓着了，大怒之下给逐下了山，后来又不想污了他们雪尘山的名声才给换了这个说法。
不过这些解知都不得而知，没人会傻到去把这些捅到他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东边的天际火光乍现，宛若一阵惊雷，搅了一片静谧暮色。
解知眯着眼睛望去，素来沉着的面庞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他满身戾气地再次挥出一剑，凌厉剑气把一旁的青石平滑切成两半，在上面浅寐的黑猫重心不稳滚了下来，枝丫的积雪颤动着簌簌落下盖在他身上，这下当真成了只雪盖乌云。
黑猫：“……”什么毛病。
他还没来得及吐槽，解知便御剑一溜烟离开了。
留下他一头雾水在雪地里干瞪眼。
此时，梅林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弟子的呼喊：“解仙君，不好了，离忧城鹿家出事了。”
解知顺着火光到达鹿家府邸时已是天色欲晓，此时府邸外已经围了些人，都是附近被爆炸声震醒前来看热闹的。
有眼尖的认出了解知凑到同伴耳边小声议论：“诶，这是不是解仙君啊，他怎么来了。”
“对诶，他不是许久不曾管外界事了吗？”另一人应着。
“没想到他来的居然比落日阁的人还快，难道这次鹿家的爆炸与他有关？”
解知无视周围乌压压围着的人群，径直踏入府邸。他绕过面目全非的水榭曲廊，根据残存的灵力波动来到一处院落。
屋子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样貌了，墙壁倾圮，屋顶塌陷，四处都是些被压坏的残破家具，一片狼藉。解知施了个术法把碍事的东西全都清理干净，只剩下锦被散乱的歪腿大床和上面躺着的两个人。
而他那离经叛道的弟子槐安正不省人事地倒在床脚，衣衫散乱，浑身斑驳红晕，满是被人好好爱惜过的痕迹。
罪魁祸首此刻正躺在他身边。
“……”解知一把将槐安抄起，再次御剑回了雪尘山，临走前还不忘将在前方挡路的鹿小公子踢到一边。
槐安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池子里，水是温的，烟雾缭绕迷眼。衣服不知被谁脱光了，他正想起身，发现身上都细细密密地痛着，仿佛被万千虫蚁啃食，他支撑不住腿一软向前倒去。
“哗啦——”水花四溅，他觉得自己此刻狼狈极了，还好附近没人。
槐安措不及防呛了两口水，窒息感席卷而来，他强撑着从池水中爬起来，这一摔而牵动全身，疼痛被无限放大，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让他万分煎熬。
他只好恹恹回到池壁旁坐下，岸上没有衣服，现在还下着雪。他觉得要是自己这样出去有很大几率被冻死，只好继续在池子里窝着，修养片刻再说。
脑袋仿佛被灌了铅，昏昏沉沉的，令他几欲昏睡过去。
他眸色暗淡，满脸戾气。
“醒了？”冰冷的嗓音传来，他循声望去。
解知依旧是一席青衣，头发半散，后面用璎珞扣束着，怀里捧着一套衣物。
槐安打量他片刻，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这人他不认识，但应该是他把自己带来的。
好在这人暂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恶意。
然而下一刻，男人便出言嘲讽道：“既然醒了就别在这装死，等着审你的人已经排到了雪尘山下了。”
“……”好吧，他误判了，这语气跟个煞神似的，逼得他把一身卖乖的本事收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暂时先静观其变吧。他琢磨了一下面前的男人，灵力修为深不可测，就这身材差异，他也不觉得自己能掰地动他一根手指。虽然他也不知道以自己现在这病秧子样能打的过谁。
迅速穿好衣服后，男人带他来到了梅林里的一间雅舍，屋内陈设简洁朴素，好在基本的家具还算齐全，槐安默默找了一张圆凳坐下等着所谓的审问。
但解知把他送到后就匆匆离去了，只留下了刻薄的一句：“别就这么死了，你的债还没偿完。”
槐安觉得自己一定是出门前忘了看黄历，先是莫名其妙被弄到了拍卖会供人玩赏，后来差点遭受□□，好不容易获救后还被人恶语相向。
想到自己昨夜还在白姐姐的铺子里替他试胭脂，也不知道她何时才能发现自己不见了。
“咚咚”，屋门被叩响，两个雪尘山弟子相继进来。
其中一个面目温柔的弟子轻车熟路地把食盒在他面前摆开：“小师弟，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我们都可想你了，本来我和江九川还想去寻你来着，但是师尊不让。”
他搜寻片刻，也没有在记忆里找到这个人的踪迹。
但这些人仿佛都与他很熟络般。
这下槐安的大脑彻底宕机了，结合今日种种，他觉得自己要么是失忆了要么就是被夺舍了。
他无视这个自称是他师兄的人滔滔不绝地输出，径直走到镜台前拿起铜镜。
——这不是自己的脸，尽管眉宇间有些相似，但这绝对不是他自己的脸。
难道是夺舍？
正出神间，他那所谓的便宜二傻子师兄又开口唤他：“槐安？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怎么一直在走神？”
槐安？这是他的名字。
……
他觉得他现在好像乱糟糟的一团麻绳，越理越乱。
头还是痛的厉害，随便应付了两句把人送走后，他便来到榻上合衣躺下，锦被间是令人安心的熏香。
日薄西山，天色愈暗，槐安是被饿醒的。木案上的饭食早已凉透，他赤着脚走过去扒拉两口，不知是不是发烧的原因，食之无味。
虽然搞不清现状，但是他决定先回白姐姐的胭脂铺看看，至少那里是目前唯一能令他安心的地方。
他试着拉动屋门，然而这门似乎被下了禁制——还是针对他下的，尽管他深谙符阵一道，但是他现下筋脉枯竭，灵力几近于无，竟完全没发破开。
正懊恼间，踏雪而来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又有人来了，而且还不止一个。现在记忆不全，不想与人虚以为蛇，他只好回到床上假寐。
门被粗暴地推开，风雪随之灌入。
模糊间，他感到有人扯过他的手臂，微凉的触感，什么东西搭上了他的腕子。
交谈声自耳边响起：“高烧，灵脉破损，记忆似乎也受损了，枯木朽株。”林殊行咂舌道：“你把这个给他服下，应当能吊着条命。”
林殊行，雪尘峰的四长老，整日与灵草为伴，医术了得，但是嘴皮子欠，要不是情况特殊解知也不想请他来帮忙。
“记忆受损？”解知撇了撇眉。
“嗯，看起来像是被法术强行剥夺的，我估摸着缺失的应当是他来雪尘山之后的记忆。”他狡黠笑着：“说不定是想起你心烦，他自己把记忆给抽出来了。
他呛人是真的很有一手，以至于解知都有些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他忍住了把林殊行一掌轰出去的冲动耐心问道：“怎么恢复？”
“说不定你不在他面前晃荡，他眼不见心不烦自然就好了。”
解知：“……”感觉他拳头更硬了。
见形势不妙，林殊行麻溜地改口：“只要找到被封印的载体然后把它击碎，记忆自然就回去了。”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