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气氛仿佛凝滞,只有祝明悦知道,他脑内的尚存理智的神经已经濒临绷断。

    因为他清晰的看到,谢沛的腰后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斧头,在阳光照射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他敢肯定,自己若是想要逃窜,谢沛几秒钟的功夫就会让自己成为斧下亡魂。

    前有药后有刀,在这种情形之下,左右只要谢沛不愿意放他一条生路,自己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条。

    祝明悦到底才十几岁,明白自己现下的处境后,无论如何也无法平淡地面临死亡。

    他面露绝望与哀痛,当即泪水夺眶而出,起初呜咽声只是从喉头小声溢出,而后却愈加控制不住情绪,放肆大哭。

    祝明悦漂亮,长而微翘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泪珠扑棱扑棱地,与嫣红的眼角结合便好似一副红花挂露图,正常人见了恐怕都会生出恻隐之心。

    但谢沛不是正常人,

    他一如成亲夜初见祝明悦时那般,这回仍旧是眼睁睁看着对方痛哭,心中生不出任何波澜。

    祝明悦哭了半个时辰,哭到后面泪水混杂着鼻涕一同往下掉,谢沛看了一眼差点掉到鞋尖部位的不明液体,嫌恶的往后退了半步。

    怎么会有人这么能哭?

    谢沛看着眼前之人,心中终于生出一丝不解。

    瓷片碎裂声响彻房间,祝明悦怔忡忡地朝地面扫去,药碗被摔得四分五裂,黑乎乎的药渣黏在黄泥巴地上继续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祝明悦眼中迸发出光芒,扭头去看谢沛:“我不用喝药了?”

    谢沛不知何时已坐在椅子上,认真擦拭着斧头的刀刃。

    祝明悦见状又是一个哆嗦,心道不会是先他不愿乖乖喝药自我了断,想给他一斧头来个痛快吧?

    谢沛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这个刚过门的嫂嫂实在爱哭,他不过略微出手恐吓,直哭得他心烦意燥。

    他与谢洪之间的恩怨与他人无关,他本就无意杀祝明悦,所以便想事先将人支开。

    没想到中间出了点差错才被祝明悦恰巧撞上。谢洪非要吃了肉才肯喝药,谢沛哪能顺了他的意,既然不愿和喝,那便强行灌。

    他娘临终前连炖像样的饭都没吃过,想吃肉,他也配?

    谢沛等这一天等了多少年了,他日思夜寐都是谢洪死在他手里的场景。一如当年他娘亲已同样的方式死在谢洪手里那样。

    他娘当年嫁入谢家,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彼时的谢洪年仅八岁,谢洪的亲娘当时已离世一年多。

    他娘心善,即使生下了他,见小小的谢洪没了娘亲呵护,便主动担起责任,将他一并照料。

    可谢洪却利用他年幼天真的外表做着世间最恶毒不过的事。

    他在村中发散继母带着野种进谢家的谣言,让他们母子时刻被人背后戳指。

    那时的谢沛不懂什么是野种,只知道村中没有小孩愿意和他玩,母亲让他唤作哥哥的人常在暗地里对他非打即骂,还抢他的食物。

    五岁的谢沛模糊的了解到哥哥本该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之一,但他并不想要,他讨厌谢洪。

    随着年岁增长,谢沛一晃长到了十岁,自小没有玩伴的他性格变得分外孤僻,即使父母与他平日也说不上几句话,比起小时候向往和同龄人玩耍,他更喜欢往后山跑。偶尔猎到一只兔子,娘亲会剥了皮给全家人加餐。

    谢洪吃得最多,他十八岁了,早已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可谢洪空有一副还算周正的长相,因为游手好闲亲事被说黄了好几次。

    都说不是亲生的孩子养不熟,娘亲却天真的以为自己以真心换真心,谢洪早晚会对他坦诚相待,为此娘亲四处奔波游说愁白了头,只为给这个继子能看到她的心。

    可她却不知,性压抑至产生变态心理的谢洪早已将自己糟糕的现状的所有过错归结于她以及谢沛身上。

    如果没有她们母子二人,自己会是谢家独子,即使他游手好闲又如何,谢家的一切都是他的,他能轻而易举的凭借独子的身份找到媳妇。

    于是谢洪将毒手伸向了最好操作的谢沛娘亲身上。

    谢沛是何时发现不对劲的?大概是十三岁那年,娘亲的身体那段时间突然断崖式衰弱,往日即使吃糠咽菜也能津津有味的胃口突然什么也吃不了。

    一次偶然,他发现谢洪与娘亲在家中的关系似乎格外好,好到似乎两人之间没了谢沛的位置,谢洪去镇上买药亲手熬给她喝。

    在询问后他才知谢洪三年间经常给她熬补药,谢沛娘亲认为这是谢洪认可了她的身份,对她表示的一片孝心,不忍拒绝,一碗不落的喝下了。

    后来生了一场病,谢洪买的更勤了。

    那哪是什么补药,那是能要了人性命的毒药,可她却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无法自拔。

    谢沛阻止过,却被娘亲甩了巴掌,那不是他人生第一次被打,却是第一次被自己的娘亲打,为了一个外人。

    洪儿说得对,你自小与我就不亲近,现在见我与他亲如母子便要来挑拨,你怎地如此阴暗。

    这是他娘亲当时亲口说出的话语,谢沛双眼猩红冲出门外,迎上的是谢洪洋洋自得的神情,觉得格外讽刺。

    娘亲最终死在了那年秋后,连带着谢沛对她十多年的埋怨一起葬在了一处山坡。

    隔年,他爹失足跌落山崖,因他爹娘家中已无能做决定的亲近长辈,被找到后尸体让谢洪外祖一家安排与前妻合了葬。

    谢沛觉得可笑极了,他娘亲终身追求的亲情与爱情,生前死后竟都不属于她。而唯一属于她的儿子,却被她当做讨好谢洪的工具。

    她死后,谢沛开始藏锐守拙,迷惑了谢洪甚至所有人的眼睛。

    谢洪风寒,他便在治愈风寒的药中加入一味与酒相克的草药,他知谢洪嗜酒却又惜命,喝了药后身体越来越差,越差越要喝。

    断断续续几年时间身体早已是外强中干,祝明悦的到来误打误撞加快了这一进程。

    知道谢洪死到临头之时,仍不知自己的身体是被谢沛所害,毕竟谁会怀疑一个任由他苛待辱骂多年的人会加害于自己,哪怕那人与他并不亲近。

    谢沛在他弥留之际说出真相,望着对方瞪着眼死不瞑目的模样,他长久以往压在心底的大山终于落到实处。

    快意?可能有一点,但不多,就像娘亲对他的爱一样。

    他这么做只不过是想用一命换一命的方式给他那天真善良且愚蠢的娘亲一个交代,并为他近十八年来受人欺压的日子画上一个句号。

    一双纤细白皙的手附上他的斧头把,谢沛被闪得思绪回笼,却见祝明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靠近,将斧头别回身后

    祝明悦手落了空,心里冒苦水,明明是死是活一句话的事,他还等着宣判结果,这人却在他眼皮子底下失了神。

    这才让他凭空生出了狗胆子,硬着头皮想试探着拔了对方的武器。

    眼见被识破,祝明悦表情讪讪,双手揪着衣角默不作声。

    “你走吧。”谢沛突然道。

    “你……你是说,让我,让我走?”祝明悦不可置信,激动到开始结巴。

    天呐!以为自己即将丧命于此,没想到竟峰回路转,对方不但不杀他,还要放他走,来个人掐他一把,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他在做梦。

    谢沛走到床前,将谢洪半靠着的躯体放平在床上。

    谢洪的脸呈惨白色,对尸体的恐惧让祝明悦多了一分实感,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谢沛要放他走是真的,谋害了他的便宜夫君也是真的。

    祝明悦小心翼翼开口:“那我可真走了?”

    谢沛没有理会他,站在床前背对着他像入定了般。

    祝明悦见对方压根不在意自己的去留,心中窃喜,但很快被理智淹没。

    虽然丈夫没了,小叔子准许他离开,但村里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能大剌剌地离村。

    可如果暂时留在谢家等到夜里再离村,就不可避免的会遇上折返的谢洪外祖一家。

    前有狼后有虎,祝明悦绞尽脑汁想要得到一个更好的决策。

    但老太太的行动终究是比他的决策要来得更快些。

    院子的大门被推开那刻,祝明悦与谢沛视线交汇,向来不同频的两人却在此时表现得极为默契。

    老太太率先冲进来是,入目的场景则是:

    祝明悦双膝跪地上半身趴伏在床头潸然泪下,而谢沛还是面无表情,可稍红的眼却表露出他内心的悲恸。

    而看到床上的人直挺挺的一动不动时

    老太太:……

    一个仰身,犯着白眼往后直直倒了下去。

    “娘!”

    “娘亲!”

    两位中年男人紧随其后,连忙上前扶住了老太太。

    人中被掐,老太太悠悠转醒,被两个儿子搀扶起身,软着腿扑倒谢洪尸体前,端详片刻后,啊的一声嚎了起来。

    她知谢洪时日无多,不过是想抓紧回去叫来两个儿子儿媳过来看顾,却不想这一走竟是和外孙的永别。

    两个舅舅也是红了眼眶。

    谢洪虽是个扶不上墙的外甥,却是他们长姐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就这么走了,说不难过是假的。

    祝明悦原本哭得还算真,但在几个哭得真情实感的人衬托之下便假了起来,索性用宽敞的衣袖掩住脸,是不是抖动肩头发出几声闷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