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看到公主时愣了一下,脸上笑容肉眼可见地凝固、消散。

    摊主是位面容清癯的老大爷,留着长长的胡须,瞧着这二位,眯眼笑说:“我这小摊儿一下子来了两位神仙,这位姑娘美若天仙,这位小郎君气质出尘,今日我来扯个线,不知小郎君相中这支簪子,可是要送意中人,若是尚无意中人,那不如将这支簪子赠予这位姑娘。”说着,他抚着胡子长笑了一声,“二位有缘,天赐的良缘!”

    又是天赐良缘,福琅生气,扭头要走。

    怀信怕驸马爷暴露公主的身份,故意疾步上前来,喊道:“阮姑娘,你可叫我好找!”

    摊主老大爷继续轻捻胡须,眯起眼睛看怀信,见这位身着青斓,容止非凡,忽然笑起来,“哈哈哈,老朽今日眼拙了,原是姑娘已有良人,这位小官人年纪轻轻,便身有官品,在这汴京城,日后一定是位大人物。”

    怀信听罢甚是窘迫,陆昭脸色霎时也发白起来。

    “陆兄,你就让给这位姑娘吧。”

    正说话的男子名温行简,面容清秀,身着白澜,以前是陆昭的同窗,现在是同僚,他说着上前,从陆昭手里一把夺过玉簪,递到福琅身前。

    “谢谢,我们不要了!”福琅对怀信道,“我们走吧。”

    “那簪子,一定是驸马要送给您的。”怀信跟福琅说。

    福琅淡淡一笑,没说什么,那簪子是陆昭要送给沈边月的,若没记错,沈边月在这年春天会回到汴京,看来陆昭已开始为她准备见面礼物了。

    “可惜了……”站在摊位前望着他们离去的温行简,摇了摇头,“这样好看的女孩儿,名花有主了。”

    陆昭道:“你别打她的主意。”

    “我倒是想,也得有那个机会啊!”温行简将玉簪拿在手里来回瞧了瞧,给了摊主银两,边走边跟陆昭说,“你想把这簪子送给公主?”

    见陆昭沉默不应,温行简颇有些吃惊,“你不会真的想把这簪子送给公主吧,她可是公主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会看上这支做工粗糙的簪子?”

    陆昭原也是这样想的,可此刻他的目光极力远眺人群,在那人头攒动的浪潮里,公主的背影,一点点即将被隐没。

    她带走了他指尖的温度,留下了骨头里的刺疼。

    忽然他好想在她身边儿,暖暖和和地睡上一觉。

    温行简仍在喋喋不休说着:“福琅公主可是被今上宠溺着长大的,朝中人人都说,今上的软肋是福琅公主,力排众议,让你这位状元郎尚公主,真是煞费苦心,如此一个被捧上天的女人,你拿这东西去搪塞,还是趁早收了这个心吧。”

    “你,很懂女人?”陆昭不屑道。

    “那是自然。”

    在这个不通情事的闷瓜面前,温行简十分自信,他是诗坛里的风流才子,见识过苏杭的烟柳,进士及第后,凭借阔绰的手笔和婉约缠绵的诗词,在汴京女人圈颇受欢迎。

    “这簪子归我了。”他将簪子装入自己袖中,忽然抬步往前奔去,边跑边喊,“那位姑娘喜欢,我去送给那位姑娘!我喜欢上她了!”

    陆昭反应过来时,温行简已跑出很远,陆昭快步跟上,人流化影疾驰而过,无数与之相撞的肩膀,因飞快而翻飞的宽袖弄得陆昭眼花缭乱。

    福琅再一次拒绝了那簪子,她不会平白接受别人的东西,可温行简不气馁,他喜欢女人,更喜欢漂亮女人,“阮姑娘,在下温行简,今夜樊楼有相扑表演,去看么,特别精彩!”

    “温行简?”福琅记得这个名字,他的诗词在及第前便已名满天下,还在宫里时福琅便读过他的一首小词,将闺中的缠绵写的坦然又美丽,虽有些小家子气,和读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儿,此刻令福琅意外的是,陆昭居然能和这样一个才情绝世的风流人逛街市。

    福琅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尚未喘匀气的陆昭,成婚三载,她只知他喜欢将自己关在书斋,今日居然在这灯市上遇到他,可真的稀奇,一时间想看看他出来玩什么,“我们也正要去樊楼,可同行,怀信,你觉着呢?”

    “我听姑娘的。”怀信警惕地看着温行简。

    温行简自然能感受到这敌意,只是打哈哈笑说:“我是昭文馆的文学侍从,兄台也是朝中之人,在哪里任职?交个朋友,日后朝中还能相互照应。”

    大钺的文学侍从,虽然此馆职品阶不高,但却有着光明的前程,官家需要人时,往往会先从昭文馆里提拔。

    怀信自然知道他,只是怀信不大喜欢他的诗词,只觉太过艳俗,从那诗词中,能读的出他是个才华横溢又极度自负之人。

    “我哥哥在翰林院做事。”福琅替怀信说道,而后含笑望了温行简一会儿,“我读过你的诗,人都说你是风流才子,今日一见,确实名不虚传。”

    温行简见女孩儿双眸波光盈盈,心立时酥了,只觉这一笑,世间万千花灯,都没了颜色。

    “这位兄台是姑娘的哥哥?”温行简双目中满是欣喜,他挤到怀信和福琅之间,十分激动,无暇等福琅说话,他便说,“看来方才那老板着实眼拙,不单没看出来我身边这位有妻子,也没看出来姑娘单身。姑娘的面花别致不俗,从未在京中见过这样的样式儿,真好看。”

    陆昭听温行简如此说,这才注意到福琅的妆容与平日不同,且面带笑容,她现在在家从不好脸对他,更别提笑容了。

    “多谢。”福琅顺势朝陆昭说,“这位郎君既是有妻子,怎么良宵佳节,不在家中?”

    陆昭见话引到自己身上,不知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温行简轻快地叹了口气,正欲跟福琅继续说,陆昭一把从后捏住他的肩膀,哪料温行简扭头一笑,对陆昭说,“你的身份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又对福琅说,“你不知道吧,他的妻子可是今上的长女,嫡公主自幼长在云端里,哪里食得了我们这人间烟火。”

    “原来是驸马爷啊,小女子失礼了。”福琅望了陆昭一眼,陆昭立时尴尬地垂下了眸。

    不明情况的温行简道:“姑娘你可千万别拘束,这里没有驸马,只有朋友。”

    “听闻娶公主的状元入不得仕,这位郎君真可怜,既娶了不喜欢的女人又做不得官。”福琅故意道。

    “可不是嘛!这人自成亲后,被折磨得都没精气神了,公主又奇丑无比,也是可怜了我这位……”

    “咳咳!”陆昭用力咳了两声,打断了温行简。

    温行简见到漂亮姑娘脑子便不中用了,他侧脸儿对陆昭说,“你受凉了?那你快回家去吧,别传染了阮姑娘。”

    福琅笑说:“这哪里是受凉了,驸马爷是怕自己的心里话被公主听了去。”

    陆昭在人情世故上是有些迟钝,但公主揶揄的太明显,又回说不得,一时间涨红了脸。

    望着陆昭红烫的面颊,福琅唇角勾笑,“驸马爷脸皮真薄,一会儿功夫脸如此红。”

    陆昭不想再让温行简在公主面前说些不知轻重的话,于是道:“子易,其实,这位姑娘是……”

    “是什么?”福琅给她使眼色,命令他不许说。

    陆昭盯着福琅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是我表妹。”

    “你表妹?”温行简大吃一惊。

    “从杭州来的,今日我出来玩儿,未带她,她生气了,演了这出戏,后面这位,是我家表妹的侍卫,我家表妹爱玩,让你见笑了。”

    福琅从未见过陆昭这般无措,觉得好玩,便顺应道:“是,我是他表妹。”

    温行简歪头越过陆昭看福琅,“原来是表妹!怪不得,总觉得哪里像呢,你们陆家这一支真厉害,各个样貌出挑。”

    说话间,樊楼到了,门前彩棚高耸,宾客络绎不绝,早有小厮看到了温行简,笑着迎上,说二楼包间已备好了,这温行间是这里常客,他每在此题一首诗,樊楼的生意便要火爆一次,因此樊楼老板视温行简为最高级别的贵宾。

    温行简让伙计先引福琅和怀信上楼,而他将陆昭拉到一边儿,问道:“有如此好看的表妹,还藏着掖着!这姑娘我喜欢,待会儿你帮我说说好话,日后我俩成婚,一定亏待不了你这个大舅哥!”

    陆昭暗沉着脸,并不答应他,而是问:“为何要在背后议论那般议论公主?”

    “你是没抱怨过,可你瞧你现在,我说你没精气神说错了?再说也不是外人,阮姑娘是你表妹嘛。”

    “你们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女未嫁,男未娶,我俩天生一对儿。”

    “那么喜欢?”陆昭十分不解,流连烟柳之间,阅女无数,怎么见公主一面便如轻松说出成婚二字,不禁心中鄙夷,难不成交错了朋友,原以为他风流不下流,竟也是浅薄之人。

    “喜欢,我要娶她为妻!”温行简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芒。

    “为何?”陆昭追问。

    “为何?”温行简心中暗想陆昭真是个不通情事的榆木,“难道没人争着去你妹妹家求亲吗?她脱尘出俗,远望若月,近看似芙,堪称绝色。”他说着激动起来,来回踱步,朝陆昭摆手,“当然,不只是因为容貌……是坠入,你,你不会懂得……”

    “她不会嫁给你。”陆昭直接打断他,说完转身上楼去,温行简从杂乱无章的碎句中回神,追着他问,“你这么肯定?她父亲是谁?可是在朝为官?你别走那么快啊!”

    可陆昭上楼之后,预订的包间空空如也,福琅不在这里,瞬间,脑海中浮现歹人夺掠的画面,一阵耳鸣刺穿头骨,脊骨似冰柱般要裂开,双膝发软,趔趄着往后瘫坐在了圈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