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捱来了落日余晖,外头开始热闹起来,福琅在理妆,预备着待会儿去陪帝后喝茶,而陆昭呢,他的生活里好像只有看书一事,仍坐在窗下翻那本上午已看完的书,这时别朱彦携了妻儿来拜访。
福琅瞧见还有个小孩子,让侍茶的轻禾将樱桃煎端了来。
站在娘亲怀里的希哥儿瞧见装在碟子里渍了蜜红亮亮的蜜饯,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昂头喊唐嘉,“娘,娘。”
“希希,你叫公主婶婶和叔叔了没有啊?”
希哥儿平日里跟父亲撒娇惯了,先跑到陆昭跟前,两只小手抱住他的膝盖,“叔叔,我能吃这个吗?”
陆昭有些惊恐,他不习惯小孩子突如其来贴上来,侧了侧身子。
福琅看在眼里,陆昭喜欢清静,不喜欢小孩儿,这不禁让联想起,失去娘亲的女儿能不能被这样一个爹爹养大?
“希希,来。”福琅唤他。
孩子笑嘻嘻地跑过来,扑到福琅跟前,福琅笑意融融的,叉了块块樱桃煎,弯腰放到他嘴巴里。
希哥儿鼓嘴嚼完,咧嘴朝福琅笑,清秀可爱,像个女孩儿。
“给,吃吧。”陆昭忽然端着整叠樱桃煎擩给希哥儿,希哥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闪闪发亮,但不敢接,平日里他娘只会一颗一颗地给他,于是扭头朝唐嘉喊,“娘。”
“叔叔给你的,接着吧。”唐嘉道。
希哥儿双手捧着碟子抱到怀里,回到母亲身边儿,唐嘉对他说:“没说谢谢叔叔呢。”
“谢谢叔叔,希希喜欢吃这个。”
陆昭听了,对内侍说:“待会儿包上些,给他带走。”
别朱彦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沓信给他,“小昭,这个给你。”
“这是?”
“姑姑的来信,母亲说你上次提过想看看,特意让我带来给你。”
“当时随口一说,没想到舅母还记着。”
“姑姑十分挂念你,每次来信都会问你好不好。”
陆昭点点头,并没有接话。
忽然静了下来,福琅瞧见陆昭脸色暗沉,将信放到案子上,再不看一眼,也不说话,察觉别朱彦夫妻有些尴尬,她问:“老祖母近来可好?”
“还和以前一样,不大记事,倒是常念叨公主。”别朱彦笑说,“公主得空可常去我家,父亲母亲也盼着您去,母亲常说小昭娶了个好媳妇儿。”
“公主,”唐嘉接着笑说,“听朱彦说您琴技不凡,我今日来的晚,没听到您还原的名曲《云中》,觉着十分遗憾呢。”
福琅此前不觉得自己弹琴有多出众,操琴只是她闺中用来解闷的事儿,“来日方长,我也早听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改日你闲时到我府上来,我们可切磋切磋。”
唐嘉听后,鹅蛋小脸儿上的桃花眼盈盈一笑,下意识地去摸别朱彦的手,而别朱彦呢,亦顺承着女人的细手将其轻轻裹进宽掌里,女人道:“如此甚好,那明日,明日我们便到公主府上拜访,不知可方便?”
福琅移开目光,温温笑着:“好啊,你们来。”
唐嘉颇激动,她是清贵之人,爱好与人谈论琴棋书画,但又看不惯京中世家女子依附男人的做派,唯这福琅公主,待人谦和,至情至性,单论上元夜敢和驸马在虹桥上亲热这一事,便令她由衷佩服,“今日公主在水上那么高的地方荡秋千,可害怕?”
“并不觉害怕,反而十分有趣,以后有机会你也可试试。”
唐嘉点点头,“下次公主若玩秋千,可唤上我。”
“哎?”这时别朱彦说话了,“你不害怕了?”
“公主说了十分有趣呢,我当然要试试,”说着,她朝福琅道,“他们男人都喜欢女人柔弱,公主今日可是让他们大开眼界了。来的路上还听到温行简跟旁人说,公主得茶之三昧,亦令他甘拜下风,小昭的嘴可真严,以前我们谈论茶事时,他只谦辞说自己不懂制茶,有如此一个妻子在,怎么可能不懂呢……”
不等她说完,别朱彦紧了紧唐嘉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福琅说:“不是驸马自谦,是他真不懂,我们从不谈论茶事。”
别朱彦说:“小昭打小不爱好这些,不过他倒是个有福气的,日日都有好茶来喝。”
陆昭仍静默着不说话,好像他们说的与他无关,他盯着正在吃蜜饯的希哥儿,酸甜的樱桃,引得口水顺着孩子的嘴角往下流,唐嘉见了,掏出巾怕给孩子擦嘴,陆昭注意到,巾帕上翻飞着两只雁,像极了当年福琅从汇英楼上掉落的那只。
说完了要说的话,别朱彦也不好再坐,起身带着妻儿告辞,希哥儿得了一大包蜜饯,高兴地拉着母亲的手蹦跳着走,出门之后,别朱彦要拿孩子怀里的蜜饯,希哥嘟着嘴不给他,对爹爹说:“今儿希希吃了好几颗,不会再吃了,希希拿着,希希不吃。”
“小希希拿着就想吃了呀。”别朱彦对孩子说。
希哥儿摇头,“不吃不吃,”又唤母亲,“娘亲。”
“给娘,娘给你拿着,明日再给你,乖。”
希哥儿最听娘亲的话,撅着嘴交出蜜饯,伸手要抱,别朱彦一把将孩子抱起来,“真乖,待会儿爹爹给你好好刷刷牙,然后啊,爹爹抱你去看烟花,可漂亮了。”
“小彦,你觉着小昭能看出来那信不是姑姑写的吗?”
“你对书法造诣极深,模仿的字迹我看着十分相似,再者,其实小昭未必知道姑姑的字是什么样儿的,姑姑离开时他小,听说姑姑留下来的字画都被陆相烧了。”
“那如此看来,恐怕小昭不看信便知是假的了。”
“怎么说?”
“这么多年,他肯定想姑姑也不是不知道他住在哪,就算是怕寄信被陆相拦了,那也可让我们代为转交,这些小昭不会没有疑问的,他心里定认姑姑不会问起他,所以才问母亲要信看,实则是告诉母亲,莫再骗他了,难为母亲还想着如何圆这个慌。”
“娘亲,谁说谎呀?说谎不乖。”
“哎呀,你耳朵竖这么高呀,我们希希最乖了,从来不说谎对不对啊!”唐嘉摸了摸儿子的耳朵,见儿子对他笑,她心头却一阵酸涩,这世间真的有不牵挂孩子的母亲吗?
别朱彦瞧见唐嘉神情不对,道,“莫担心了,如何难,他都熬过来了,孩子离开父母仍能活,但父母离开孩子未必,姑姑心底,更难受吧。”
希哥儿听不懂但好想说上话,揽住父亲的脖子,嗲嗲地喊说:“希希不离开爹娘,娘亲,娘亲亲。”
唐嘉笑希哥儿,也难怪丈夫总说这孩子养得像个女孩儿,撒起娇来谁都受不住,还打算请一个武者教孩子些拳脚,养养他的男儿气概,但其实丈夫最疼宠孩子,三岁了还日日抱着,每当唐嘉让孩子自己下来走时,别朱彦却说,孩子再长大一些了想抱也不给抱了,趁现在再抱抱。
天际余晖消尽,帝后一应人在打铁花表演结束后起驾回宫,福琅立在水心金殿的最高层意犹未尽,望着入织人流出神。
东风卷过轻紫衣袂,翻出阵阵裂帛之音。
她身后的怀信说:“公主,回吧,起风了。”
福琅摇摇头,她不想回去面对死寂的人,“待会儿有烟花,这里观赏一定别有一番风味。”
宋怀信左右瞧了瞧,眼下这里只有公主与他两人,踌躇道:“我回去给您拿披风,很快回来,您就站在这儿,别往那边栏杆走。”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放心吧。”
怀信方走,金明池上开始放烟花了,福琅听见这声音不自觉往前走,踮脚凭栏下望,十几条船一齐开放,顿时池面形成一堵彩雾墙,最后于夜空炸开,五彩斑斓的天空映亮池边成双成对儿的人影,想起唐嘉与别朱彦紧握的双手。
顿时,她指尖扣紧冰凉的栏杆,心头涌上一股酸涩。
春心复燃,与谁山盟?
忽然有人为她披上披风,她自觉地抬手攥起披风的衣带,收起盈盈泪花,唇角挤出浓浓笑意,欢喜喊道:“怀信你瞧,原来这里视野如此好。”
这阵烟花结束了,船上的人搬走炸过的烟花,抬上来新的烟花,这空挡,温行简说话了,“早知道中状元能娶公主,我一定会更刻苦读书。”
福琅听到这声音吃了一惊,手一松,月白绣竹的披风滑落在了地上,仰头瞧见温行简,这瞬的功夫儿,深蓝的烟花于天际绽放,趁得温行简脸上浅笑愈发柔和清朗。
温行简俯身拾起披风,欲重新披到她身上,福琅为躲,后退着抵在了阑干上,不料这时烟花突然忽的炸响,福琅一惊,脚下生滑,有要往后翻倒之势。
“小心!”温行简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的衣袂。
福琅惊慌站定,待这阵烟花放完之后,她问:“温大人怎么在这儿,这金顶你上不得。”
温行简笑了笑,“公主恕罪,莫跟别人说,我想着这里观烟花最好,偷偷溜了上来,却见公主一人在这儿站着,高处风急,还是披上吧。”
“不了,宋都监为我拿披风去了,很快回来。”
温行简默默放下抬着的手,往旁站了站,垂头望着池面,气氛沉默得令人尴尬。
福琅心想现在她若转身走了,那会更尴尬,于是接着温行简的话说:“你觉着官家会让旁人做状元吗?”
“原来公主都知道……其实你不该承受这些,官家不该将你卷进来。”又试探道,“幸得陆兄值得托付,公主看起来过得也很好。”
“女人一定要托付给男人才能过得好么?”
“当然,人活着太难了,女人不该承受这些,好男人就该让女人过得好,不然不配做男人。”
福琅被他的话逗笑了,“这是你想的。”
温行简的余光始终不曾离开过公主笑颜,忽然感慨一句,“真好啊!”
“什么真好?”
“就如此站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吹吹风,观观景,真好啊!”他说着,脸上笑容渐渐散了,但仍盯着远处,“公主,你爱他吗?”
她知道他所指之人是陆昭,“温大人不该问这样话。”
他挤出一丝苦笑,“我喜欢你,仍想娶你。”
静默了好一会儿,福琅道:“上元夜初见时你便如此说,是因为我样貌吗?样貌只是一张皮罢了,人总有色衰的时候,改明儿若是生一场病……”
“呸呸呸!”温行简打断她,“不能说这样的话,母亲常教导平日要说好话,公主样貌漂亮,当然应该被喜欢,可若我仅仅因公主漂亮而喜欢,那温行简今日断然不会说出这话来。”
“我已经嫁人了。”她说着这样的话,抬步要往回走,但心头早已惆怅起来,原来被人热烈地爱着是这种感觉。
“我知道现在不该说这样的话,”他望着她茕茕孑立放背影,情急之下说出,“我等你,等一切都结束了,公主你嫁给我好不好?”
福琅站住脚,回头正迎上温行简深邃坚定的眼神,“等一切都结束了?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