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文宣十四年的九月三日。
酉时初,正是各宫主子用膳的时间,宫女小太监们步履匆匆,不失井然地行走在游廊或是宫道上。
大雨如注,将整座皇家宫殿笼在暴雨里,十步之外什么都看不分明。
两旁巍峨的殿宇就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投下的黑影张牙舞爪。
宁璇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提着宫灯。
尽管有油纸阻挡,但烛火摇晃不息,明明灭灭,实在叫人心生惧怖。
宁璇今年不过是十四岁,自然也害怕独自走夜路。夹道的冷风灌进领口,惊起她背后的芒栗。
但想到这一个月来她接连遭遇的几件事情,眼下的场景便是小巫见大巫。
因此她很快镇定心神,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不过片刻,宁璇就抵达目的地,驻足在东宫的正殿前。
东方阳气盛,是为太子居所。
手覆上殿门前,她不禁想起管事姑姑的话。
“太子殿下的名讳叫做钟晏如,意为‘安宁’,是今上的第二子,生母是中宫林皇后。据说他降生时携有祥兆,更兼初长成就显现聪颖天资,深得帝后的宠爱。所有人都笃定他有朝一日会继承大统,成为下一任君主。”
盛极必衰,巅峰后便得迎来下坡路。
宁璇跟着爹读过不少文言经典,深谙这个道理。这不……她家的好景也没能久长。
果然,那管事姑姑当时压低了声音,调转话锋,“三日前皇后娘娘不知为何突然就暴毙了,可怜小殿下才十三岁,哪里经受得住这般丧母之痛。”
“怎么会这样?”宁璇听得一愣,不自觉附和道。
“小声点,”管事姑姑将黛眉一横,诫言,“主子们的事岂是我们这群下人能够随意猜测的。你若想在这宫里生存下去,就得牢记四个字。”
“哪四个字?”宁璇被女人威严的神情唬住,喏喏启唇。
管事姑姑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她的唇峰上,低缓道:“装聋作哑。”
“你是个伶俐的姑娘,但皇宫里比你聪明能干的女孩多了去了,”女人的眼尾早被易逝的韶光蹉跎出深褶,意味深长地叮咛,“有时候不妨活得糊涂些。”
宁璇听得不解其意,还想多问上两句。
管事姑姑却三缄其口,摇了摇头。
“那您能跟我讲讲林皇后吗?”宁璇其实之前就听说过这位娘娘的贤名。
不过,宫内老人的话总是要比民间的道听途说来得真实。
女人想了想,提及林皇后时脸上浮现出温和的追忆,“皇后娘娘是位极好的女子,治下以德,从不会无端对宫女太监们发怒。宫内许多人皆受过她的恩惠,因此知晓她离世的消息后,身旁侍奉的人纷纷追寻她而去。”
“这也是为何小殿下的居处一下缺了不少人,新入宫的你亦被分配到东宫。”
“太子殿下容颜脾性肖母,小小年纪便清隽端方……”
对方说起来感慨万分,“谁承想竟出了这档子事,小殿下悲恸不已,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连棺前守灵都不敢去。你伺候的时候需得当心,莫要触了霉头。”
忆罢,宁璇复将注意力放于眼前。
殿内似是没点灯,隔扇门影影绰绰,掩蔽着未知的漆黑。
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宁璇默声宽慰自己。
没什么的,对方就是一个还没她大的孩子。
心如擂鼓,她反手在门上叩了三下,“殿下,奴婢来送饭。”
周遭安静得仅剩下大作的风雨声,宁璇迟迟没等到屋内人的答应。
宁璇于是推门进去,昏黄的宫灯在身前照亮一隅空荡。
殿内的空间远比她想的还要大,见不到边缘的黑暗仿佛向她张开幽深的大口。
“太子殿下,您在吗?”还是无人回应。
身后的门遽然被好大一阵风堵上,哐当震起阴凉的雨丝。
宁璇吓得双腿发软,靠贝齿咬住唇才没泄出惨厉的尖叫。
后路被断绝,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小步赶着一小步地往里挪动。
好一会儿她终于得见床榻与缩在床角的清瘦身影,“殿下,奴婢……”
话还未说完,榻上宛如雕像的人掷来一样物件,凶巴巴道,“出去!”
宁璇虽记得管事姑姑教过,主子生气时不要躲闪,以免激起对方更深的怒气。
可眼见瞧不清的黑影朝她的面门砸过来,宁璇下意识地侧身。
物件落地发出裂帛似的尖锐声响,宁璇悄悄用宫灯照了下,发现是一个天青色的茶盏。
釉色细腻,绝非俗物,可惜被人摔得四分五裂。
小心翼翼地避开碎瓷,宁璇趋上前,站定在距离榻前约莫三尺的位置,曼言道:“殿下,你好歹用些膳吧。”
“你听不懂本宫说的话吗?”对方仍是连头都不肯转过来,浑身带刺,“出去!”
宁璇听得出,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明显是许久不曾进水米。
也不知怎么地,眼前执拗的钟晏如竟是让她想到了幼弟,那个自小贪顽淘气但她一哄就会咧嘴哂笑的少年。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戳到,宁璇忽然就不怕这位太子殿下了。
她将食盒放在小几上,径自揭开盖头。饭菜的清香登时四散开来,将屋内的沉闷霉气驱散了些。
余光里少年的身子似是动了下,她权作不知,继续摆箸子布菜。
“民以食为天,殿下亦是肉体凡胎,哪里能受得了饥饿,”宁璇像是自言自语,字字句句却对准症结,“何况皇后娘娘假使瞧见了您这般糟践自个的身子,该要多伤心呀。”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宁璇循声看过去,恰巧一道灵晔劈开黑漆漆的殿内,钟晏如黑发白衣,面上泪痕盈盈。
这一幕无疑非常骇人,轰隆的雷鸣将宁璇不受控的心跳掩盖。
少年双手环抱着膝盖,脸被凌乱松散的发丝遮了大半。
他死死抿着唇,不愿意在宁璇面前露出更多脆弱的神情,“我会吃的,你出去等着。”
宁璇清楚他这已经是软化的表现,“君子该正其衣冠,奴婢替殿下将头发梳起来吧。”
钟晏如没吭声,乌黑的眸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向镜台前坐下。
瞥见少年将双手搭在膝头,背影板直。
宁璇脑中不由得冒出一个想法,钟晏如其实还挺乖的。
用篦子将青丝梳顺并绾起来,少年玉琢似的面容完全显现出来。
尤其是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宛如琉璃,令人见之难忘。
宁璇心中暗自感到惊叹,钟晏如算是她见过的人里模样生得最好看的。
与镜中的人眼神交汇,宁璇反应过来自己看得出神,慌忙错开眼,“殿下用膳吧,奴婢去外面待命。”
钟晏如尚未启唇,视线里的女孩就如兔子一样跑开。
他徐徐地收回目光,味同嚼蜡地吃起精致的菜肴。
宁璇进来收食盒时,钟晏如又回到床榻上,仿佛那儿是唯一能让他觉得踏实安心的地方。
帷帐被他放下,因此她无法窥得他的神色。
饭菜虽被动过,但不多。
宁璇无声地叹了口气,拎着食盒安静地退下。
*
今夜并非宁璇值夜,她将碗碟送回膳房后,便赶回东宫侧厢的住处准备休息。
“阿璇,你回来啦,”一位鹅蛋脸粉腮与她穿着同样宫女制服的女孩热情地迎上来,一手打着伞,一手挽住她的胳膊往里走,“怎么样,太子殿下没有为难你吧。”
开口的这位女子是青樾,她与宁璇都是才被招进宫的。
两人很有缘分,初试与复试里皆排在前后位,后来又被上头派到东宫办差。
而青樾是个性子开朗活泼的,一来二去,她们就成了可以交心的好友。
哗——宁璇还没回答,迎面泼来一盆污水。
她的注意力全在青樾身上,哪里躲闪得及,裙摆被溅湿了一大片,凉水侵润罗袜。
“沈鹊,你没长眼睛啊!”青樾的绣鞋也被波及,她抬起怒目对上罪魁祸首。
女子穿着中衣,肩上搭着件石青披风,钗垂鬓松,上挑的凤眼在两人之间流转了圈,夸张地抬手捂住了唇,“哎呦,真是对不住。天太黑了,我没瞧见有人。”
“两位妹妹,没事吧?”
这分明是睁眼说瞎话,青樾性子直,如何受得了她的故意挑衅。
“眼睛不好是吧……正好我学过些岐黄之术,”青樾挽起袖子,跃跃欲试,“姐姐年方二八,未来的时日还长着呢,有什么病啊需得趁早治。”
沈鹊被她这番不带脏字的嘲讽堵得哑口,紫涨了面皮,“你!”
“你什么你,”青樾一勾手指,“有本事就跟我打一架,使这些阴招算什么东西。”
“大晚上的,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新人就是不懂规矩。”
另一位长挑身材瓜子脸的女子闻声从旁边那间屋里走出来,檀口凉凉地掷下一句指责。
这话听着公正,实则心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
“沈鹊,过来,我有话要与你说。”这人是沈鹊的亲姊沈曦,侍奉钟晏如已有两个年头,年初才被晋为一等宫女。
而宁璇青樾乃至沈鹊都是二等宫女,自然得给她面子。
现成的台阶摆在眼前,沈鹊对两人轻嗤一声,拿着盥盆扭头就走。
瞧那下巴,能戳到天上去,瞧那背影,恨不能将一把水蛇腰扭断。
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事情就要不了了之,青樾哪里肯服气,定要论出个是非,“沈……”
“算了,青樾,”宁璇忙拉住她,“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伤了和气。”
青樾气得不行,龇牙咧嘴朝着两人款款的背影挥拳头。
胡乱揍了顿空气勉强算是发泄,青樾将宁璇拉进屋里坐下,“阿璇,你的脾气未免也太软了些,这样是要吃大亏的。面对她们那种人,就得硬气起来,叫她们知晓厉害。”
宁璇哪里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如今她的身份特殊,还是少沾惹麻烦为妙。
“这不是还有你罩着我嘛。”她轻轻拍着女孩的手。
这句话叫青樾拿她没办法,“你啊你,总有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还是得自己争口气。”
“嗯嗯,我省得。”宁璇清楚对方是真心为自己好,心底格外熨帖。
她孤身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皇宫里,原以为只能将委屈咽下肚,没想到能遇见一位相互扶持的好友。
这让宁璇感到无比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