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茗,你太冲动了,”杨海生看着易南亭稍微满意的眼神,对徐醉茗以长辈的姿态批评道,“你徐门本就和此事无关,你今日主动请缨查清此事,若是查清了倒也罢了,没有查清就会坐实徐门和我卧鲸庄勾结残害志鸟庄的罪名,此事便会越演越烈。”
易南亭自然也是明白这点的,所以他才愿意答应毛头孩子们的要求。他往前迈出一步,声音高昂:“杨庄主是做贼心虚吗?!有像风雨店主这样的局外人协同查明真相,这对志鸟庄和卧鲸庄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你却出言阻拦?”
杨海生冷哼一声,动了怒:“你我之间何必打这些虚幌,你我都清楚明白,你就是看中了徐家这孩子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分不清其中轻重缓急才答应的。”
杨海生终于直面了这个和自己有十几年不浅情谊的‘弟弟’,他盯着易南亭的眼睛,诚心发问:“你和北山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缘何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易南亭瞥开目光,顺势剑架在了杨海生的脖子上:“你没有资格议论我的兄长。”
徐醉茗三人站在一旁,看两人分分钟就要剑拔弩张的氛围,各有想法。
徐醉茗惊叹于多年后终于再次亲眼所见的‘分分钟江湖对决’,北冥瑶被久违的战场两将对峙的记忆包裹,风雨则是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戏剧,她在脑海里预想他们接下来的交手。
“三位,请跟我来吧。”是杨牵星。
杨牵星看向杨海生的目光里充斥着埋怨和心疼等复杂情绪,比起杨海生本人,她作为首徒她更想将埋伏弑兄的罪名从他身上洗清。
风雨一眼就看破了她心思。
风雨将包袱丢回给徐醉茗,眼睛恢复无神的惺忪睡眼:“带路。”
杨牵星带她们与巨船告别,踏阶而上,一座宏伟的头顶巨鲸骸骨的海蓝色屋子出现在眼前。
杨牵星停下步伐,向她们介绍道:“这里是真正的卧鲸庄大门。穿过这个屋子,便能见到议事堂、众弟子阁、长老阁,所以过了这个屋子才算真的入了卧鲸庄。”
徐醉茗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指向来的方向:“那易大侠岂不是一直……”
杨牵星摇头,道:“南亭大侠从前经常和北山大侠来庄里拜访,他对庄内布置很清楚。南亭大侠,只是念了往日情分。”
徐醉茗认同地点点头,杨牵星这评价倒也合理。
北冥瑶却抛出了疑问:“你对南亭大侠的印象似乎颇好?”
杨牵星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答道:“南亭大侠出身悲惨,本身也不适合习武,但为了感念北山大侠,他付出了比常人要辛勤数倍的努力,走到了今日,成为了一流武师。”
“你可怜他?”风雨挑眉,瞬间贴近杨牵星,两人几乎面贴面,她微微笑,“又或是怜爱?”
杨牵星没有回答,她抬起手指向前方:“请吧,诸位。”
被当成庄门的屋子很宽大,能够容纳近五十个人独自练习。她们一跨入,喊大师姐三字的声音就此起彼伏地不绝于耳。
徐醉茗再次打量身边的女子,利索干练,面容无粉黛装扮,只腰间配有一块卧鲸庄的身份牌,身份牌旁系着一个儿童款式的钱袋,她的剑斜挎在腰侧,剑鞘和剑柄上除了卧鲸庄的徽纹就没其他的东西。
“先去杨庄主的房内吧。”北冥瑶被带到客房之前,及时地在分岔路口的小花园停驻。
徐醉茗和杨牵星面面相觑,杨牵星面露为难,道:“这事我不能给做主,师父住在长老阁顶层,没有允许庄内弟子和长老都不能顺便入内的。”
“不,你能。”
杨牵星抬眼望向一直惜字如金且睡不醒的风雨。后者则邪魅地笑着,狂妄地以眼神试探她的底线。
“风雨店主高看我了,”
杨牵星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女声就凭空降临:“牵星,带她们去。”
三人顺着声音往空中找,这才发现远处的小亭子上坐着一个女子,女子飘逸的海蓝色纱裙,与整个卧鲸庄弟子装扮完全不相符。
“二庄主。”
“杨远心。”
杨牵星和北冥瑶同时反应过来。
风雨面上的表情已然褪去,她似又见故人。
昔日故人坐于云上流亭,蓝色纱袖飘逸,长可遮日。故人背对烈日,笑容倦浓,不醉酒亦懒抬眉。
杨远心从亭子上跳下,扶起杨牵星,笑与北冥瑶道:“一年前战场一别,今日相见竟然恍若隔世。”
她伸出手想要掀开北冥瑶的帏帽,却在碰触到帏帽面纱时将手迅速收回:“唐突了。”
隔了小一会儿,帏帽下传出轻盈的笑声:“竟然连你都会说唐突二字了。”
“是啊,”杨远心对北冥瑶的声音感到意外,但没有过问,她一边领着她们往长老阁走,一边继续和北冥瑶道,“听说你被调回帝都后,我也借着行船的机会去了一趟帝都,待的时间有些久,就学会了些你们帝都人的用词。”
“其实你不用学的,”北冥瑶的声音足够沉静,总算给杨远心一些确切的旧人之感,“你往日习惯的说法就很好。”
杨远心笑了:“前面的路我就不陪你们走了,”她望向已经在不远处的木质高楼,“长老们大概不会想见我。我兄长之事就交给你们了。拜托。”
话毕,她转身将自己令牌交给杨牵星:“长老们问起就说是我做的担保,他们虽然不想见我,但对我的眼光还是信任的。”
徐醉茗一行人再走上一刻钟,爬过了一段段窄小的崎岖石路,终于到达了长老阁楼下。
三人还没将脚完全停下歇歇,就听见二楼传来一道苍老女声:“来人是谁?”
徐醉茗仰头蹦跶着往上看,并没有看到人。
杨牵星抱拳行礼:“弟子杨牵星,携客人至师父房间。”
“你师父的房间?!”说话的人反应强烈,“你师父并没有告知我们,莫不是你串通外敌要偷我卧鲸庄之机密?!”
“大长老,牵星绝无此心!”杨牵星的心怦怦直跳,但还是壮着胆子平稳地道,“师父弑兄的事情已经扰我卧鲸庄上下良久,今由二庄主作保,让这三位少侠进庄主房间将此事尽快查清,还卧鲸庄和师父一个太平。”
杨牵星将令牌往二楼抛,二楼没传来晃荡一声,明显是被人接住了。
过了一会儿,令牌被丢了下来。
苍老女声悠悠道:“也好,将此事尽快查清。”
竹制楼梯靠着一根又长又粗的竹竿盘旋而上,徐醉茗踩上去的每一次都伴随着心惊的感觉。
在她的心脏要从嘴里蹦出来的一刻,她终于踩到了实在的木地板上。
“你们这楼梯怪吓人的。”徐醉茗拍着胸脯总结道。
杨牵星推开房门,微笑:“这是出于防盗的目的,而且做我们这一行的很在乎体量,竹梯能最敏锐地展现我们每日体量的变化,所以全庄上下的楼梯皆用竹梯。”
北冥瑶率先进入了杨海生的房内。
与她想象的不同。
杨海生的房里摆满了画作,挂在画架上的、散落在地上的,而且都是女子画像。
杨牵星也很震惊,这是她在易北山死后第一次来师父的房间。这画像上的女子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三夫人馥常游。
外面说的,难道是真的?
她腿肚子一软,倒在了门上,若不是要维护自己和卧鲸庄的脸面,恐怕早就跌坐下了。
风雨看出了她此举背后隐藏的消息,终于动腿跨过门槛,走到北冥瑶身边,拍拍她的肩:“我和你打个赌,这些——”风雨的手指着画像转了一圈,“一定会令卧鲸庄蒙羞。”
北冥瑶也不傻,风雨一开口,她就留意到了惊慌失色的杨牵星。
“蒙羞?”徐醉茗手中拿着一副未完工的画作,不在意地道,“男女情事,事出自然,除非兄长是喜欢上了成了亲的和自己的亲属,否则哪里能说蒙羞呢。”
徐醉茗歪头,笃定道:“虽然我和兄长刚刚认识,但我已经知道兄长是个冷面心热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和我的姐姐认识很久了,能入我姐姐法眼的朋友自然都是做不出这些事的。”
徐醉茗说完,杨牵星的心稍微安定了点,腿肚子也有了点力量,她面对风雨和北冥瑶探究的炙热目光,为难地道:“这就是外界说的师父的弟媳,三夫人馥常游。”随后她又马上接着解释道:“可是三夫人——呸,馥女侠,她半年前就和三庄主和离了。而三月前我来这时,这儿并没有馥女侠的画像,其他来过此处的弟子都能作证!”
杨牵星面露急切,生怕她们在调查的一开始就对自己的师父有了偏见。
风雨嘴角上勾,起了作弄杨牵星的心思,她刻意转头和北冥瑶道:“看到没,我赌赢了。果然是有见不得人的心思。”
北冥瑶嗯一声,蹲在地上继续整理飘落的画作,与她一唱一和:“这么深情细腻的画作,杨庄主又不是书生画师出身,想必定然是他在心里描绘过许多遍馥女侠的容貌,才得以将馥女侠完美复刻在这无数张宣纸上。”
风雨认同地点点头,向杨牵星投去无辜目光。
“师父喜欢馥女侠,是事实,卧鲸庄上下皆知,但大家都选择闭口不言,”杨牵星担心则乱,她的话轻易就被风雨和北冥瑶两只老狐狸炸了出来,“因为师父从来没有逾矩过,哪怕明明是师父先遇见的馥女侠,先与馥女侠交心成为挚友。师父一直很期盼三庄主和馥女侠恩爱绵长、白头偕老,他不仅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一直在帮助三庄主和馥女侠维持姻亲,却深藏功与名,所以我们才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圆了他的心意。”
北冥瑶如愿听到自己想打探的消息,点点头,追问道:“那你觉得馥女侠知道你师父的心意吗?”
杨牵星果断摇头,否认道:“馥女侠与师傅对视、说话、相处都没有不自然的地方,纯粹将师父当成兄长看。而且馥女侠入府之前游走于天下四方,独立惯了,嫁入卧鲸庄后虽然摊上三庄主这样身体不好的男子,也很少寻求别人的帮忙,我们更没见她主动找过几次师父。”
徐醉茗将自己收拾好的画卷塞到北冥瑶整理成堆的画卷中,翘起下巴,骄傲道:“我说了吧,杨庄主是个正人君子式的好人。”
北冥瑶将画卷末端码齐:“如此看来,杨庄主为爱杀人确实不需要考虑。”她对徐醉茗道:“那回到最开始的推测,在这房里找找和易北山有关的线索。”
北冥瑶转身问站在门口的杨牵星:“易北山和你师父最后见面的地方可在这里?”她殷切地希望是在这里,毕竟若是在花园那些地方,能找到的证据可能性几乎为零。
所幸杨牵星点了头。
“北山大侠和师父相识于微时,那时候家族长辈们都还掌管着两个山庄,北山大侠和师父都还是武功薄弱、没有经验的孩子,能一路并肩走到今天很不容易。所以师父一直都是允许北山大侠到房间与他把酒言欢的。”说到最后,杨牵星终于有了点欢快笑容。
风雨不痛不痒地瞥了一眼,见她笑,飞快地低声哼笑一声,随即将目光投向窗外,坐在伸出去的平台长椅上看天边即将到来的晚霞。
徐醉茗和北冥瑶分开翻找,很长一段时间内,只找到了一些寻常的和其他门派来往的信件和卧鲸庄的日常训练计划。
天边终于开始着火,火势顺着云朵迅速蔓延,短短一炷香时间就燃烧了头顶的整片苍穹。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还是火烧云。
出乎意料的,明天竟然是个大晴天。
“找到了!找到了!北冥瑶、风雨,我找到了!”
一惊一乍的。
风雨缓缓挪动身体,改变了坐向,眼看着徐醉茗正挥舞手中的一个铁盒子和一沓纸张。
杨牵星闻讯而动,一下就跑到了徐醉茗身边。
北冥瑶接过纸张,却先评价了徐醉茗手中的盒子:“这是墨家机关盒,少林还教这手艺?”
徐醉茗摇头,炫耀道:“这是我墨央师姐教的。”
“墨家也把后人送少林?”
“嗯!”徐醉茗理所当然道,“她身体也不好。”
因为要找东西,北冥瑶已经将帏帽掀开了一半,这让她阅读书信比刚才看画要容易多了。
信上内容简要:杨大庄主亲启,吾乃炎海一普通渔民,往来贸易皆需攀附易家船只,易家图利,往日吾等不得不遵其命令,每月上缴定量炎珠,却不得酬。去年始,炎海平静时多,炎珠不得,易家便驱吾孩入炎海岩浆,以成更多炎珠。孩童将尽,清流官吏死绝,杨大庄主您已是吾等最后希望。望救。
“这是一封求救信。”北冥瑶将帏帽彻底拉脱下,面色难看,她看向风雨再次重申:“这是一封边海渔民最后的求救信。”
风雨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甚至带上了杀意。
徐醉茗早就读完了这封信,她对此不敢相信,江湖远航门派易家位列第三,名望实力不低,而且从未听过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她带着最后一丝期盼,问北冥瑶:“这封不一定是真的,对不对?如果不得不向江湖门派求救,他们……他们为何选择了排名第二的卧鲸庄。”
风雨也在等北冥瑶给出一个答案。
北冥瑶对折信件,眼神暗沉:“首先,他们只了解并能联系上负责航海的门派,其他门派他们一概不了解也联系不上,其次,天下码头港口掌握在霞海曙手上,易家这么大的举动却能让风声多年不露,可见易家早已买通了炎海的霞海曙,清流官吏死绝则可见有更大的官吏势力参与此事,”
北冥瑶讽刺地摇头:“那谁还敢联系江湖远航实力第一的云出庄。”
“云出庄的背后是鹰王,”北冥瑶的眼睛不由地小幅抽动,“我太了解他了——他可是能在都城都一手遮天的陛下胞弟。”
全室沉默。
窗外的美景也变得碍眼。
真脏。一如既往的脏。风雨张手将空气握碎——这就是她为什么久居山中的主要原因。
“所以,”徐醉茗难过抬头,“真的是兄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