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醉茗带上了荆家主,果然顺利见到了知府。
知府被养得极好,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身材圆润,穿金戴银,若是爬雪山过沙丘,他这个食君之禄、偷民之财的身体一定很适合——毕竟双手抓住了脚就能滚下去。
一直低调站在徐醉茗和荆家主身后的宴槐序和徐醉茗想得没差多少,一个地方官员即便再蒙皇恩、按规抽成,也不可能富贵成眼前这个样子。光说他身上的金银珠宝,比他宴槐序顶着宴家大公子的名号出去潇洒快活时还要多。
“荆家主,卧鲸庄和志鸟庄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门派,你又何必招惹呢?”知府右手提着鸟笼,十分头疼地对荆家主摇头。
荆家主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金子,推着塞入知府的衣袖中,笑道:“我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也不需要牵扯您进来,就是想看一眼案件记录和验尸单。”
荆家主顿了一秒,故意往徐醉茗身上丢了个眼神,暗示误导知府并扩大笑容道:“说到底,其实这事也是江湖事。自开国皇帝在位起,这整个江湖的事都由江湖的人自己管,那你我都知道江湖人做事向来不在乎规矩,今日也是我好说歹说,才听了我的,先来拜访您。”
知府将金块往外拿,刚拿出一截又往衣袖的更深处塞去。
他看了徐醉茗一眼,又狐疑地看向宴槐序,想问宴槐序的身份,但转念一想,看个案件记录和验尸单,又不拿走,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知府咳咳了两声,叫来通判:“你小心点。带他们去。”
“案件的一应物证、文书都放在案件库房,”通判在前小心翼翼地引路,他一直以来费尽心思往上爬,没用几眼就认出了宴槐序,所以格外谨慎又想献好,“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问我,下官必知无不言。”
宴槐序点点头,没有说话。
库房内,易北山的卷宗文书都还放在未结案的第一个架子上,通判赶走挡在架子前的人,亲自上梯从架子上取下了他们要的东西以及证物。
徐醉茗第一眼先看到了易北山的庄主玉佩,上面画着青鸟,但显然不是今早北冥瑶给她们看的那种青鸟画法。
“身上多处打斗伤痕,致命伤为颈部、心脏的伤口,伤口末端极窄,如一根头发宽,表面长约一节大拇指,有倒勾痕迹、菱形纹路。”
身边传来宴槐序的声音,徐醉茗放下玉佩,和宴槐序凑到一起,仔细看阅读起验尸单。
根据验尸单和案件记录,易北山的尸体在苏州城胥河陆玖段被发现,被发现时尸身已浮肿,仵作根据尸身推断易北山死了半月,捕头则根据半月以来的潮汐变化和商船来往将案发地定于上游的南风都和下游的永不夜城。
除这些以外,验尸单记录尸体有严重淤伤剑伤,同时于尸体胃中检测出微量的酒残余,因此三地的捕头都推测易北山死前喝了不少酒,且在醉酒后不久就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于是,最后见过易北山并和他喝酒的人就成为了最大的嫌疑人。
“徐醉茗,看这里。”
徐醉茗顺着宴槐序手指指的方向看去,纸张上工整地写了一行字:腰间佩物丢失,唯一根幽蓝草缠绕其上。
徐醉茗将卷轴文书放回桌面上,扫了一眼文书旁边的证物。
无论易北山之前在江湖上留下了有何种传说和往事,今日开始,就随风而散了。
江湖就是如此,即便你武功高强、前途无量,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或死得轰烈传奇,又或者像易北山这样死得普通安静。
“多谢通判,”徐醉茗抬头,与盯着宴槐序、一眼都不肯挪开的通判道,“若还有新消息,还请通判速到卧鲸庄通知我。”
通判这才舍得将目光分一小点给徐醉茗,眼睛里整体上还是贪婪谄媚的光:“女侠,您放心,一旦有新消息,我必亲自送到卧鲸庄,绝不让你久等。”
徐醉茗一笑,揪起宴槐序的后衣领就离开。
府衙门前,任心还在售卖今天的最后一瓶药酒,荆家主看到便去买了下来,成为了任心今日的最后一名客人。
荆家主面对任心,眉目和善,语调温柔:“去吧,今日百灵节,难得夜晚都安静,早点回家温书。”
徐醉茗热情地帮任心收拾完摊子,看着任心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对荆家主道:“你真是个大好人。”
荆家主惊讶,随后如春风化雨般笑开:“倒也算不上。”
徐醉茗摇摇头,再次肯定地摇摇头,道:“许多时候,世人的眼中是只有失家失国者的,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们,因为和那些遭受巨大苦难、忍受巨大痛苦的人相比,他们的苦难、痛苦如同蝼蚁,且在世间如星星从天上撒落到地上一样,太多,太平常。”
荆家主和路过她身边的老奶奶回了好,然后道:“不能因为痛苦太小,就放弃安慰和帮助。”
荆家主的轻松难得抚上常年被忧愁浸染的眉头,她与徐醉茗四目相对,想找到了许久未见的伯乐:“我很少遇到在这方面和我想法一致的人。”
徐醉茗笑弯了眼睛眉毛,她拍拍胸脯:“等我接任务挣钱了,帮助他们的事也算上我!”
将近中午饭点,北冥瑶带上玉镯准备去找杨远心,出了门,下意识抬头,往屋顶上慢慢扫了一遍,果然,在屋脊边看到了风雨露出的衣角。
衣角小小一块,被风吹得小幅度的一颤一颤。
“风雨,”北冥瑶撑着侍女特意塞入包袱的油纸伞,仰头朝屋顶喊道,“如果徐醉茗等会还不回来,你中午就得一个人吃饭。”
沉静。
沉静。
北冥瑶见她不回答,继续道:“我去找远心,午饭就和她一起吃了。”
风雨打了个哈欠,翻身继续佯睡。
北冥瑶见到杨远心时,杨远心正在读《更路薄》,书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不算好看的字体。
杨远心将书本合起,随意笑道:“这本书从小看到大,其实早已烂熟于心,但每次回来,闲来无事时,还是忍不住翻出来细细读上一遍。”
北冥瑶知道《更路簿》,它可以说是所有航海者的启蒙读本,她幼时学完《增广贤文》,也曾在舅舅的带领下读完过一次《更路薄》。
她伸手拿起泛黄的记录着岁月时光痕迹的书册,笑道:“我记得你最讨厌看书。刚认识的时候,你还教训我,看一百遍书,都不如实地一次,既然如此,不如把看书的时间节省下来,去做些别的有意义的事。”
杨远心挂毛笔的指尖碰触到微凉的笔杆,缓缓拉起嘴角,转眼间,她又恢复成了北冥瑶记忆中那个落落大方、潇洒自如、无甚挂心事的杨远心。
她笑着回道:“可能是人老了。”
北冥瑶点头,保持耐心,循序渐进:“我回了帝都,见了故人,就一直有了这样的想法。不过你还好,起码还能再次离开。”
杨远心眉眼间安宁如往,她望着北冥瑶,将自己的眼神融入北冥瑶暗含悲戚的眼神中,没有否认。
“我是来找你吃饭的,”北冥瑶走到圆桌前坐下,笑道,“宴槐序来了,我得避嫌。而且我们许久未见了。”
“查出了什么吗?”杨远心率先开口,将北冥瑶此行实际所为何事主动点了出来。
北冥瑶边将书本放回原位,边故意深吸一口气无奈道:“还没查出能洗清你兄长嫌疑的直接证据,毕竟时间也长了,不过,在探查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枚普甘的上等玉镯。”
“普甘?”杨远心重复念了两遍地名,恍然大悟般想起,“哦,我想起来了,那是二哥送给二嫂的纪念物。”
北冥瑶附和点头,将玉镯从绣工精致、用料罕见的挎包里拿出用手绢整齐包好的玉镯:“确实是在你二哥房内找到的。”
杨远心拿起玉镯,眼睛渐渐失焦,她恍神仿佛再一次目睹这只手镯被二哥送给二嫂的场景:“这个玉镯,二嫂很喜欢的,竟然没有带走。而且,这个玉镯是二哥送给二嫂的第一份成亲日纪念物,二哥费了好好几个月才想出送这个礼物,大哥为了帮二哥找到带回来也费了很大力气了,二哥竟然也没有带走。”
杨远心一口气被重重地压到了心肺最底部:“看来他们是真的不可能复合了。”
“她们的关系不是很差才和离的吗?你怎会还期盼她们复合。”北冥瑶明知故问道。
“当然不是!”杨远心几乎是立刻否定。
她拿着玉镯,眼中的珍视、怀念、追忆都在一瞬间同时涌了出来:“我二哥二嫂一开始感情很好很好,感情好到她们两都愿意牺牲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去换取一场盛大的成亲礼,以此达成昭告天下她们爱情修成正果的目的。”
说到这,杨远心羡慕地对着镯子笑。
而后,她花了一点时间整理情绪,一次次将涌上心头的遗憾难过压下去,然后告诉北冥瑶:“即便是后来,确实,她们感情淡了,都说对对方没有爱意了,但从来没有闹僵过,依旧很体贴、很关心对方。”
北冥瑶伸手,为她抹掉眼眶下尚未溢出眼眶的泪水,她说:“我明白了。”
她明白了她的好友远心是如何深爱着她的两位至亲。
只有深爱,才会为对方曾盛放又最终衰败的姻缘感到悲伤以及期盼对方这曾经美好到极致的破碎缘分能够重新粘合。
“那你刚刚说这玉镯是你大哥找到带回来的?”北冥瑶收回了手,面色如常,冷静地问道。
杨远心的瞳孔缩了缩,警惕起来,反问道:“你问这个干嘛?”
北冥瑶从杨远心手里拿回玉镯,举起对着光亮处偏转,道:“这是上贡的料子,近几年来普甘都交不满这料子,你们却有,若是有朝一日被人发现,皇帝一怒,就管不上什么江湖和庙堂了。”
“你今日与我讲讲,”北冥瑶将玉镯裹回手绢里,“我清楚了,就能提前准备一份说辞,备好一条生路,以防万一。”
杨远心见她没有问和案情直接相关的,自己准备的答案毫无用武之地,将信将疑地答道:“那一年二哥说要给嫂子用普甘玉造一个镯子,为此奔波在南风都的大街小巷,可南风都里普甘远,整个都城里的普甘料子加起来最多也就四五块,更何况二哥要的那种我们只有在书上次见过的好料子呢。”
“幸运的是,没多久,庄里接了一单去普甘的生意,大哥就顺势去普甘帮二哥淘料子。从挑选料子到敲定镯子版型都是大哥在普甘一手包办的,拿到我们眼前的的时候就是这一个玉镯。回来大哥也只是说这块用料难得,让二哥珍惜。所以这块料子很好我知道,但得到这块料子需要这么费劲我不知道。”
杨远心目光清亮,北冥瑶没有从中找到她撒谎的痕迹。
北冥瑶背挺得笔直,感叹道:“杨庄主对弟弟弟媳真好,想必这一定不是他唯一一次帮弟弟给馥女侠带礼物。”
提及开心事,杨远心眉间的忧愁便随之消散一点,她微微笑道:“二哥送给馥女侠的礼物有一大半是委托大哥求来的,当然,我也差不多。”
北冥瑶露出惊讶的神情,疑惑道:“你二哥让你大哥带无可厚非,你一个日日出入江湖,脚步遍布大地的,缘何也要劳烦你大哥?”
杨远心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翻箱倒柜一阵,从压箱底的红布里取出一串珍珠,展开来,是一条两层的珍珠项链。
珍珠个个晶莹圆润,个头硕大饱满。是连宫中才常见的上品。
杨远心将项链整齐地摆在桌上,说道:“二哥有一年委托大哥寻鲛珠,大哥便历经千难万险地为二哥寻回来,寻回的鲛珠原本是给馥女侠的,但最后馥女侠给了我,我就做成了这款项链。”
“馥女侠不喜欢?”北冥瑶问道。
杨远心摇摇头,眉头微微皱起,神情变得疑问起来:“这事我到今天都没想通。馥女侠初见时很喜欢这些鲛珠,可没多久,她就在竹居对二哥发了好大的脾气,说以后大哥经手过的礼物她都不要。”
“是不是你大哥,”北冥瑶话语停顿了一下,“是不是你大哥那段时间和馥女侠说了什么,惹馥女侠不高兴了。”
北冥瑶的言外之意很明显。
杨远心对她们知道了她大哥和馥女侠之间的往事并不意外,她坦诚说道:“我也想过这事,但总觉得不可能。大哥确实一开始对馥女侠有意,但是馥女侠心属我二哥,而我大哥向来最心疼我二哥,断然是不会做出让二哥伤心的出格事。”
北冥瑶心想,或许真的没必要非要追查是为什么引发了馥常游对杨海生感情上的短时间巨变。
人心嘛,总是快速地无常变化。
她在帝都里见得多了。
“那之后她真的不再收你大哥经手过的礼物了?那岂不是会有些尴尬?”北冥瑶将茶杯里的水喝完。
杨远心看了一眼北冥瑶面前空荡荡的茶杯,没有为她添茶。
杨远心的手滑到了桌底,识破了北冥瑶的来意,平静回答:“还是收的,只是我大哥再也没有豁出命去取一样给她的礼物。”
北冥瑶提着裙门起身,脚还未从椅子内侧抽到外侧,就听见杨远心失望的声音:“北冥瑶,我终究没能让你把我当做能交付真心的朋友。”
只是失望没有责备。
“其实关于我大哥和馥女侠感情纠葛的始终,你可以直接问我的。”
北冥瑶站在原地,愣住,等到杨远心再次为她空了的茶杯里添茶,才与杨远心对视道:“但无论何时你都是我的好朋友。”
杨远心端起茶杯敬北冥瑶,算是应下。
人与人之间,要做推心置腹的好朋友,是需要很大的运气的。有些人能做生死相托的好朋友,却永远没运气做倾心吐胆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