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再睁眼时，月亮已经藏在了乌云后，就如同昔日的月亮女神坠亡，失去了生命的所有光辉。
乌云遮天，黑暗主宰天地。
可偏偏有一束火红色的光跳动在黑暗中，一大束。
围绕它的是一群人的哭喊熙攘。
又是一场走水。风雨早已见怪不怪，想当年她归隐前也是一把火烧掉了自己所有的产业。
“远心！”北冥瑶和徐醉茗来不及穿整套，只穿了最简单单薄的外衣，在听到锣鼓齐天和一声声走水了的喊声中三步并两步地跑到远心住的院落。
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
北冥瑶推开层层叠叠的人，一颗心怦怦跳到生命的极限，她在害怕。这种害怕从来只出现在战场上，可如今这里不是战场、不是边关，是大喜算得上富庶的中原土地。
所以当她看到杨远心挺立在火前的背影时，她松了有史以来最悬的心。
徐醉茗也担心杨远心，在人群中边挤到前面边问：“二庄主还好吗？”“二庄主人呢？”“二庄主没事吧？”
直到她看见了听到北冥瑶声音而转身的杨远心，穿着得当，未曾就寝的模样。
而卧鲸庄大弟子杨牵星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徐醉茗预感到了什么，长了张嘴，没能问出声——她知道，死在火焰里的是杨海生。
杨角宿站在她师母身边，目光悠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徐醉茗一人身上，两个志趣相投的女子在此刻再一次达成了对彼此情绪的全然了解。
“远心——”
北冥瑶的声音刚冒出来就被杨远心不留情地打断，她看向北冥瑶的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仇恨、也没有依恋，如过往没发生过任何事的日日夜夜，平静、稳重、带着抹不去的江湖气息。
她与北冥瑶四目相对，掷地有声道：“易北山一案水落石出，兄长已自尽，此乃出于挚友之情，给了易北山的家人一个交代，但从今日起，志鸟庄之罪一日不灭，卧鲸庄便一日与志鸟庄誓不两立！”
她转身，面对芸芸的卧鲸庄弟子，高举庄主令牌：“即日起，我，杨远心，继任卧鲸庄庄主，日后，我会率领大家再继我卧鲸庄之强劲，痛击海上诸种不义之举，求生、求安、求天下顺！”
“我等紧遵庄主令。”
北冥瑶听着默契的合声，弟子们的声音几乎能划破天际。站在这其中的人，有人有怨，有人有恨，有人追念，有人害怕，但她们所有的情绪都在此时统统化成了一句坚定的‘遵令’。
这像极了战场上的士兵。
她的那些士兵、生死相托的兄弟姐妹如今失去她了，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呢？
家中断绝了她所有获知信息的私人渠道，关于她们的消息，她只能从偶尔的口口相传和少数的邸报中得知。曾经最近的人一下就变得那么远。
“远心，”北冥瑶伸出手拦下要离开去长老楼的杨远心，眉头紧皱，低声道，“你我都知道，凶手不是杨海生，你们一起谋划了这么大一局棋，就是为了让杨海生替馥常游抗罪，但现在馥常游已死，你兄长完全可以清清白白——”
杨远心沉痛地看着北冥瑶，抬手将北冥瑶的手从自己臂弯拉落，她的喉咙动了动，转而仅仅用她们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人都死了，清白都已经成为身后事。兄长在世时，他将情义看得比清白更重要，那作为他的家人，即便他死了，我也要守护他的选择。”
杨远心眼睛里有乞求，她抓着北冥瑶的手臂，问道：“点到为止，睁一眼闭一眼，不行吗？”
这次换成北冥瑶推开了手臂上的手，她的态度和杨远心一样坚决：“人人都拥有该有的清白是这个天下必须有的，你们可以不要，但是我，不能任由它今天消失一点明天消失一点。”
杨远心朦胧的眼睛里充满了质问，她近乎咄咄逼人：“北冥瑶，这里是江湖，你什么时候才能把你这幅高高在上、挥手定生死的贵族姿态全然收起来？！你们这些能左右普通百姓生杀大权的贵族确实应该做这种不顾他人意愿只求公正清白的事，但，不是现在的你。”
北冥瑶握紧拳，指甲陷入肉里。
尽管努力压制，她们的争执声还是有一点没一点地传了出去。
徐醉茗见气氛越发紧张，下意识地上前将北冥瑶拉了回来，与她耳边低语：“阿瑶，江湖上大家都把清白看作身外之物，因为很多时候都有更重要的东西要维护。”
北冥瑶还站在原地，不肯挪动，好在徐醉茗力气大，扯着北冥瑶的衣袖往后拉，一边拉一边对风雨挤眉弄眼，原本一直满脸无关在看戏的风雨松开环胸的双臂，缓步迎上她们，控制住了北冥瑶的另一条手臂。
风雨眼神如羽毛在北冥瑶身上轻扫，让人不知是支持还是反对。
“人呢！杨海生人呢！”愤怒的男声在人群外响起，是易南亭。
他拨开人群，面对被火燃烧后的废墟，他先是一愣，然后失了控般要冲进火海，嘴里骂骂咧咧，将杨海生的平生和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全场只剩下阅历和人生经验都极其丰富的风雨才能猜中他此间心境六七成。
志鸟庄的人拦着，杨远心冷眼看着。
风雨倚着院墙，看着面前一幕又一幕，嘴角微扬，是对这场戏戏台上所有人的嘲讽：一场悲剧通过人为的搅动最终变成了一场闹剧。
最终，是杨远心收拾了这场闹剧——
“吾兄已向情谊谢罪，但卧鲸庄和志鸟庄的恩怨不会到此结束。”
杨远心拔出佩剑，剑身闪耀寒光，如高山白雪，剑尖所指，是志鸟庄最有可能的继承人。
易南亭的脸色沉黑，如今一切都翻到了明面上，而他还没有处理的方案，炎海不能轻易推脱掉，毕竟那边是朝堂的人；但也不能漠视，毕竟他们还只是江湖人，至于那边的人许诺的身份，还不知何时能拿到手。
易南亭也拨出他的顺势剑，冷眼，强撑着，做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炎海之事我在今日之前也并不清楚，而我都不清楚的事极有可能是我兄长一人所为，与志鸟庄无关，天下、江湖皆应当等我回庄内调查清楚再论罪论罚，杨庄主如今言行是要直接判我志鸟庄死刑吗！”
“巧言令色，”杨远心冷笑一声，完全不被他的言论裹挟，“炎海之罪，绝非庄内一人既可犯下，志鸟庄之罪已暴露无遗，根本不需要任何时间上的宽宥进行调查，若是你真想保住志鸟庄和，你，你现在就必须给出答案。”
“杨庄主是打算说服整个江湖对我志鸟庄进行讨伐吗？”空灵的女声高昂，声音如尖锐倒钩的青鸟鸟喙轻松划破天际。
连徐醉茗都叫不出名讳的少女从人群中破道而出，青色发绳长飘空中，手中持剑硕大，剑首坠挂青鸟木偶，她身后的人井然有序地排成两行，人人皆着志鸟庄的青鸟常服。
少女目狭长，杀意尽显，拔剑，直冲易南亭而去，每挥剑一次，剑身边发出纯净的青色弧光，有剑气与易南亭擦身而过、落到徐醉茗身边，徐醉茗万分吃惊，此剑气气势足、距离远，剑气落到她身边时尚有余威。
持剑者应当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
可剑身、剑气、身法，到两人对战胶着时依旧无人认出。
杨远心率领卧鲸庄弟子退避三尺，自己持剑守在最前面，与北冥瑶三人并肩站立。
“这小姑娘年少有成。”北冥瑶看着步步紧逼、分毫不让、持续进攻的少女，仿佛看到了最初的自己，当年，她也是这样杀出重围、杀入将军席。
杨远心说不羡慕是假的，亦感叹道：“没想到志鸟庄竟然留了这么好的后手。”
“你真不认识她？”
“整个江湖，在今日之后，才会认识她。”
“她的剑气很纯粹，我在战场上从未见过，相信江湖上这样的人也很少。要塑造这样一个年轻的高手，天赋、努力、极大的耐性，缺一不可，你们卧鲸庄会迎来真正的挑战。”
杨远心笑了一声，这是这么多来她第一次发自肺腑的轻松：“谁怕她。即便是天下第一，我也敢一战，抢它那个赢家头筹。”
“远心。”
“恭喜你回到了你的战场。”
杨远心点点头，微微挑眉，手上的剑仍然在防备状态，她只是余光分了一点给北冥瑶，问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你的战场？”
北冥瑶没有回答。
北冥家在帝都的战场又何尝不是她的战场。但她并不期待留在那。
少女的剑哐地一声和易南亭的顺势剑相撞，少女持剑的手用力往易南亭身上压，另一只手则聚半数内力于掌心，然后——“啪”！
少女狠拍手掌，手心和手背发出清脆的声音，顺势剑崩碎，少女手腕半转，剑身穿透易南亭，剑尾殷红。
少女拔剑，易南亭倒地，胸口有洞，血窟噜窟噜地冒出，志鸟庄的新未来彻底降临！
“为……为什么。你……你是谁。”
血顺着剑槽滴落，少女凛然站在易南亭前，低眼睥睨：“志鸟庄，归我。”
少女转身，弃易南亭于原地，面向志鸟庄的人，高声琅琅：“我乃志鸟庄第五任庄主，韬锦。罪人易南亭、易北山已伏诛，今日起，志鸟庄上下一干人皆赴炎海，收拾乱局，重拾我志鸟名声与武林帮派之责！有异议者，且看易南亭。”
除了韬锦自己带来的人，其他的志鸟庄先面面相觑，然后抱拳道：“我等但凭庄主差遣。”
北冥瑶第一个上前，问道：“那其余的人怎么办？参与此事的人不止易南亭易北山。”
韬锦用绣帕抹完剑身，将绣帕松手一扔，上下打量北冥瑶道：“听命行事，自然是小惩大诫，至于为首的——”少女拉着唇角笑笑，“自然是在我来此之前就死了。”
算是最完美的处理方式了。北冥瑶不再说话。
“我之前从未见过你，”杨远心看着肆意张狂的少女，问道，“连易南亭都对你没印象，你是如何快速掌控了志鸟庄？”
少女巧笑倩然：“我一个人、一把剑，杀上志鸟庄的至尊位，轻而易举。”
“那为何今日才动手，”北冥瑶敏锐发问，“你的实力如此强劲，炎海百姓之苦本可不遭受。”
韬锦的笑容停在了脸上，她看向北冥瑶的眼神里充满杀意。
杨远心下意识地将北冥瑶往自己身边拉了一把，她的眼底也翻涌起反击的杀意。
韬锦不高兴了，她收起她硕大的剑，似追念似责怪，道：“我不该相信她的。从一开始就不该怀柔——怀柔总是见效太慢。怀柔失败，而她又不肯抽身离去，非要助我一臂之力。”
北冥瑶心里猜中几分——韬锦所说的她应该就是指馥常游。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馥常游会选择和易北山同归于尽。因为她有后手，这个后手就是韬锦。易北山一死，易南亭虽然成为了下一任庄主的最可能人选但同时也没了强有力的联盟，而此时以韬锦之能力，先成为志鸟庄的实际控制人，然后杀掉易南亭言正名顺地取而代之是万无一失、易如反掌的。
其实以韬锦的能力，即便易北山在，她大概率也能达成这个目的，只有小部分概率会失败。可馥常游不愿意冒这个险，她要的是万无一失。
韬锦向杨远心抱拳：“今日之叙到此为止，日后我和杨庄主还有的是时间见面。希望卧鲸庄和志鸟庄从此之后能摒弃往日芥蒂、共维海运昌盛！”
韬锦离去，房屋的火也已经烧到了尽头，只剩下了一些从焦木中传来的噼里啪啦声。
“真相已然明了，事情也已尘埃落定。”杨远心再次拉开和北冥瑶、徐醉茗、风雨的距离，卧鲸庄的其他人也跟随她的举动，整齐迅速。
“诸位准备准备，这两日就离开吧。”
徐醉茗没有应答，她看向和杨远心牵扯最深的北冥瑶，只见北冥瑶的唇瓣微张：“好。”
今夜，大海海浪趋向平静，某条不知名的河流中却开始有暗流卷起。
徐醉茗走在北冥瑶身边，她担心北冥瑶不高兴，讲了很多笑话，但不知是不是北冥瑶这种帝都贵族都不喜欢听笑话，北冥瑶全程都没笑过，反倒是身后一直不远不近的风雨笑了一回。
“我还是想去灵堂。”
徐醉茗顺着北冥瑶的目光望去，和杨远心院子的吵闹黑暗不一样，设在卧鲸庄正堂之上的令堂安静明亮。
“翻人尸身是大不敬。”风雨的声音在背后悠悠传上来，惹得徐醉茗毛骨悚然，抖了一下。
风雨又笑了。
“我想知道我的推测对不对。”
“已经很明显了，凶手是馥常游无疑，杨海生想顶罪，杨远心遵从她兄长的想法和管家一起配合，最终还默许了她兄长的赴死之举，成为了卧鲸庄新任庄主。”
“可没有实证，”北冥瑶很坚决，“按照现有的实证，只能证明杨海生是杀害易北山的凶手。”
徐醉茗心一横：“行吧！去！虽然开棺这事确实不好，但毕竟是为了真相，相信先人和神仙都会理解的。”
风雨摇头：“我不理解。”
风雨冷眼游走在徐醉茗和北冥瑶身上：“为了所谓的已经无人在意的真相，损自己的阴德，我不理解。”
“不用理解。”北冥瑶答道。
北冥瑶仰头看明月，如呓语：“只是真相必须要有人知道。”
因为杨远心院子的事，明晃晃的灵堂里如今空无一人，这给徐醉茗北冥瑶提供了好时机。
风雨照常靠在墙边看着，印了那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从这条线往上撬，”北冥瑶拿着剑指挥道，“官家做的棺材，我了解。”
徐醉茗信任地直点头：“我信你。”
剑还没挨上棺材，徐醉茗就听到一个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声音：“一个官小姐一个江湖名门之后，做这种偷偷开棺、扰人往生的事，很缺德。”
徐醉茗心虚地抓住捡来的剑剑首，直起身，结巴道：“你你你……白烟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