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师母!”
这一回的命令,徐醉茗不会听。
她直接站上船身,飞跃下船。徐婵兰和北冥瑶紧跟其后。
徐与青嘴角淤青明显,她提着她的云尽骨朵,杀气凛然地盯着带着十数个兵士的将领。
“我和她对打的时候故意藏着掖着,”将领指着北冥瑶,得意道,“就是为了等你出现!徐与青!束手就擒吧,你跑不掉!你们徐门,也洗不清了!”
徐与青冷眼,语气轻松,夹着不高兴和嘲讽:“呵,你不懂我们的江湖的规矩吧。江湖讲究一人做事一人当,门派人员自己接的任务,只和接任务的人有关,不代表门派的态度。我自己接的任务,自然也和徐门态度无关。你抓了我,也什么都证明不了,何必和我斗个鱼死网破呢。”
“你说没有就没有?空口白牙的,谁能保证徐门主没有参与这件事?谁能证明!”
北冥瑶从军六年的时间里,待在大喜最寒冷的边关的时间最多,长达三年,所以,在她的眼里,早就蓄满了一泊冰湖。
这泊冰湖常年有厚冰,少有化开店的时候,但此刻,湖面泛起破碎的薄冰,湖面之下是流动的冰水。
她看着那个将领,又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之人。
将领的话将她再一次拉回了北冥家大小姐的身份上,亦再一次将她拉回京城。
京城里的斗争很多时候不需要证据,赌的就是人心的阴暗。这个将领只要抓获了徐与青,就能空口白牙地拿着徐与青是徐门主之女的身份,攀咬上徐门主,而那位始终把持巍巍皇权、高高在上的人,面对徐门这样强大的江湖势力,只会宁可错杀一千。
“那别废话了!”徐醉茗向来和睦的眉眼难得肃起,杀意在其中蜿蜒起伏,“有我在,你带不走我姐姐!”
“呵,”将领摇头,指着北冥瑶,“你们?我也就怕她而已。北冥——大小姐——”
帏帽之下,北冥瑶目光一怔,而后放松地落到地上。
徐醉茗想起宴槐序的话,立即想到北冥瑶不能暴露,特别是在这种涉及和京城作对的事情中。
她一个斜步滑到北冥瑶身前,抽出骨朵,摁下机关,嘴角挑笑,道:“不知道你在叫谁,但这件事是你和我之间的纠缠,别扯上别人!”
那位北冥瑶根本不认识的将领全然没有要避开北冥瑶身份的打算,他听了徐醉茗的话,哈哈大笑,威胁道:“等我捉拿你等逆党回京,就禀告陛下,北冥大小姐可要做好准备啊!”
北冥瑶唇瓣还没分开,帏帽的帘子就被一阵风刮动,起伏波动起来。
徐醉茗脚法飞快,瞬间切到了将领的近身,沉重的骨朵笔直捶打上将领的大臂,将领对徐醉茗优越的脚法没有防备,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击。
徐与青紧跟在徐醉茗身后,两姐妹相互配合,你退我进,你进我退,成功牵制住将领,两人的武器都是骨朵,但锋色仅仅一道,出自徐与青,淡红和银白混合,似月光流动。
北冥瑶和徐婵兰则应对其他兵士。
兵士虽然有一流武师的功力,但对北冥瑶来说不足一提。她只需要费点心思划伤打晕他们,而不是杀了他们。
唯一让她担心的,是徐婵兰。
在她们配合攻击兵士时,徐婵兰有几次明显脱力,不知是透支了体力还是受了内伤。单纯根据她的经验的话,血衣之下,是交错的外伤和严重的内伤。
兵士接二连三倒下,骨朵和刀剑撞击的声音也到达了激战的顶峰。
徐与青左手手腕在空中旋转了一个圈,掌心生成了一团旋转的白气,她将手掌推前,气体直接击中徐醉茗的腹部,徐醉茗朝前冲的节奏被打断,往后踉跄两步,坠入赶来的北冥瑶臂弯。
徐醉茗和北冥瑶对视一眼,迅速再次上前。
但离追上徐与青两人总是差几步。
徐与青的云尽骨朵在空中直来直往,骨朵上的倒刺尽数冒出,和矮平铁蒺藜形成了一朵又一朵的白云。
云尽骨朵和徐醉茗的骨朵不同,它的倒刺就藏在了铁蒺藜旁边,摁下机关后冒出的速度更快,也更有利于作战。
徐与青从全身脉络中调出了所有功力,将它们集中在她的手臂、大腿和骨朵上,空气被撕裂,嘶嘶的声音逐渐汇成一句大声的长久的,嘶——
将领被她逼得节节后退,几次挥舞手中的剑都被她的骨朵恶狠狠击退,之后几次更是剑提到了一半就丧失了再往上抬的机会,无奈之下,他只能朝徐与青的腿部刺去,但,再次失败。
“铮——”
徐与青的骨朵干脆利落打偏她腿前的剑,她手滑到骨朵柄末尾,手掌虚空,手腕用力一转,骨朵就绕着将领的手转了个半圈,她接住,使劲对着将领的大腿一挥。
“咔擦”
清晰的碎骨声。
将领往下滑跪,云尽骨朵被高高抬起,徐与青眼神如鹰,骨朵直下,将领的眼前一黑,只剩下一口气倒在地上。
将领的头骨碎裂,有一明显的凹陷。
此招,名为岁聿云暮。是徐与青的杀招。她之前所有的招式都在逼将领攻她的下盘,从而开启岁聿云暮。
敌人尽数倒下,周遭鸦雀无声,微风轻掠,没能掀动任何人的衣角。
“二姐。”徐醉茗被徐与青推开后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她委屈地不甘道:“二姐,你不用为了保护我将我推开的。”
徐与青用手掌最厚实的肉飞快抹去嘴角的一丝血,她冷然地推徐醉茗的肩,拉开距离,目光悠悠落在徐婵兰身上,呵斥:“为什么不听我的!”
北冥瑶搀扶着弯着腰的徐婵兰,见徐婵兰的眼中出现愧疚,开口解围道:“趁没人追来,我们快走吧,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几人沉默地一起抬脚,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清琅的声音——
“谁说没人追来的。难道,本殿下,不是人吗?”
北冥瑶瞬间毛骨悚然。
风将她的帏帽吹开一条缝,可见她美目圆瞪,满脸不可置信。
徐与青第一个转过身,看到来人,她低笑了一声,有终究逃不过命死的无奈和释然。
“二姐。”徐醉茗隐隐约约地有种不祥预感,下意识唤了徐与青一声。
徐与青心上最后一层用来遮掩的透明布料被扯下,她眼中泛红,眼头渐湿。
她听出了徐醉茗的挽留和同生共死。
她再次将骨朵提到身前,双手紧握,背对着徐醉茗,开口:“回家。家人们一直在等你。”语气和平常一样,寡淡,只是多了几个转音。
她缓缓转身,脚步沉稳地走到徐醉茗面前,目光湿润柔和,俨然一位疼爱妹妹的姐姐。
手刀落下又抬起。
北冥瑶眼疾手快地扶住徐醉茗,而她另一侧扶着的徐婵兰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势伸出手,两人一同稳稳接住了徐醉茗。
“保护好她。”徐与青如青山静默屹立的黑眉此刻在无限地朝远处寂寞地延伸,无声无息。她摸了摸徐醉茗的脸,轻笑一声,转身,看向带着七个暗卫的太子喜闻仙。
现在的皇帝自成为储君后就酷爱长生之术,所以为他的嫡长子取名闻仙。
而这位太子也人如其名,外表看上去仙风道骨,暗地里却尽行些秽仙鬼胎之事。可偏偏这样的人却受尽百姓拥戴、万民歌颂,客观地去评价,未来他会是个好皇帝。
喜闻仙命人搬来了椅子,撑着脑袋,玩味地笑看她们,但仔细跟着他的目光走,就能发现他的目光始终只集中在一人身上。
他右手掌心朝上,对着他的暗卫滑了一圈:“给姑娘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暗卫,每个人,都是宗师。”
话毕,他便再也没说话,静静等她们自己做决定。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北冥瑶微微垂眼,她的面色清冷,可身侧的手已经不知不觉握成了拳。
在喜闻仙面前,她一旦动手,就藏不住了。她不能让喜闻仙抓住北冥家的把柄,不能让他借机用她将北冥家拉下世家这艘大船。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徐与青赴死。
徐与青打晕徐醉茗,就是决定了孤身面对喜闻仙他们。
“走!”
徐婵兰的泪珠猝然烫伤了北冥瑶的手背,她在北冥瑶耳边虚弱喊道:“我不!”
徐与青再度呵斥:“别忘了我们的目的!你今日数次违反我的命令,是不把我这个师母放在眼里吗!”
“我——”
徐与青直接打断:“听从我的命令,走,开船!”
末了,她补了一句:“家里见。”这一句,较之前,气息低了许多。
北冥瑶下定决心,拉着怀中两人往后退:“徐与青,我将她们送上船,就来帮你。”
坐在椅子上的喜闻仙对此见怪不怪,低声笑开,小声说了一句:“坏丫头,竟然帮外人对付我。”
徐与青扭扭脖子,放松大战后僵硬的肌肉,提着骨朵朝前冲去,义无反顾、无所顾虑。
北冥瑶将晕倒的徐醉茗和已经无力反抗的徐婵兰拖上船,还顺手松开了拴船的缆绳。
船舱内,徐门弟子神色都十分紧张,只有风雨像个一切与她无关的局外人,在月光下安眠。
北冥瑶放下两人,转向那张她们熟悉的黑色棺椁,从棺盖上的包袱中掏出红缨枪,边往舱外走,边组装红缨枪。
突然,脖后一痛,她不可置信地微微歪头,随着红缨枪哐当掉落的声音,身体咚的一声重重摔到在地上。
风雨抬脚,从北冥瑶身上跨过,出了舱门。
船只已经开始移动。
她一身白衣,站在护栏上,脑后恰好是明亮的圆月。
今日,十五。虽然不是什么中秋的团圆日子,但一切也该是圆满的。
船只离开岸边已经有了一段距离,她看着那道绯红身影在黑色的包围中前前后后地变动,跪下、站起、跪下、再站起,像只野兽,一心一意想冲到黑衣人头领身前,将其生吞活剥。
可终不能成。
徐与青自知体力已全部透支,真气也已从五脏六腑尽数跑出,她决然改变策略,佯装继续往前,实则在移动中一步步往水边靠近。
最终,一个用尽全身全部力气的抬脚、提身的翻越。
她越过暗卫的头顶,与她出生入死许多年的云尽骨朵从手中脱落,她像条跳跃出水又垂直落入水中的鱼,和她的骨朵一起,瞬间消失。
没入水中之前,她余光瞥见了圆月和站在船头的白衣女人。
她嘴努努,终究没张开,话只在心上过了一遍:保我茗茗。等她送完酒,再告诉她。
岸上的打斗猝然迎来了故事的末尾。
风雨慢慢抬手,动作被分成一节、一节、一节。她冰凉的指尖摁住了那一滴稀少的透明水珠。
泪吗?
为谁?
该死的天怜。
她和人可是有血海深仇的。他们,杀了她所有的好友。
“你想干嘛?”风雨居高临下地瞥向死撑着残破身躯从船舱出来的女子,问道。
徐婵兰看着她们刚刚奋战过、此刻归于寂静的码头,已经半垂的眼皮不可受控地再次下垂、睁开、又下垂。
她久久没有回应风雨。
过了好一会儿,她沉静的声音才含着痛苦传来:“拜托您保护好我师妹们。”
风雨跳下船身,才看到她嘴巴、脖颈全都是新鲜流动的血,还有其他血从她的嘴中争先恐后地涌出。
风雨站在她身边,眼睁睁看着她的手搭上船身木板边缘,随之她整个人借木板给予的反力翻到护栏的另一侧,攀在木板上的手指没有半分迟疑地一松。
一、二、“扑通”。
风雨的心脏剧烈地疼痛起来,似要爆裂,她抓住胸前的衣服,痛苦地后仰倒地,蜷缩一团,冷汗顷刻沾满了全身。
她眼睛被冷汗糊住,又或许不是冷汗,总之,她看不清了。
只模模糊糊看到一轮明月。
从脚到头的撕裂感,好像身上的每一处都在被分解。她越是捂住抓住,就被撕扯得更厉害。这或许就是幸存的代价。可她从未想幸存。
这几日忽视天怜而积累的反噬和使用法术带来的反噬,在此刻全面爆发。她除了承受这挫骨扬灰般的疼痛,避无可避。
昏睡过去之前,她拼命再看了一眼月亮。
月亮高悬,不说话。她心底在像个小孩子似地哭泣,心中默念:星月,星月,再帮我封一次七窍,可否?可否?
徐醉茗从昏沉中醒来时,船已经行驶在宽阔平静的运河水面上,月光静谧安详,照影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晦明变化。
船临时停在运河中央,北冥瑶正站在甲板上应付乘船巡查的官员。
徐醉茗走近,看见官员将一块画着龙爪、花鸟的精致镂空令牌还给北冥瑶,北冥瑶弯腰作揖,将持刀剑的官员们请下船。
船再度缓缓行驶起来。
徐醉茗就地盘腿坐下,她嘴里泛着苦涩,和北冥瑶道:“船上很重的血腥味,他们不抓我们好好问一番吗?”
北冥瑶摘下帏帽,露出柔美秀丽的容颜,她提裙坐下,双腿直直地放下,指腹打磨着手中玉质令牌:“就是为此才叫停我们的船的。不过,有这块令牌在,事情很容易解决。”
她低下头,看向手中精巧的令牌,将令牌转个方向,繁盛的图案就变成了一个宴字。
她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情绪,道:“这是宴槐序临走前悄悄塞到我包袱里的,今日拿红缨枪对的时候,才发现。是皇帝赐给漕运宴家的私牌,按理说,原只有宴伯父一人能持有。他,大概是偷出来、专门从扬州跑来送给我的。”
徐醉茗的心思早已纷乱、焦躁,已没了平日的耐心倾听,她再也无法徐徐询问,开门见山问道:“我二姐呢?”话音还没落,鼻尖和眼眶就一同泛酸,眼眶极快便湿润了。
北冥瑶如鲠在喉。
徐醉茗是个很乐观的孩子,若是让她知道山上二姐的责骂教训已经是平生最后一次,她怕是得悲痛万分。但亲人之间的生离死别,总是成长中绕不过的第一大关。
“她回家了。”
淡漠的事不关己的语气。
北冥瑶惊讶地循声望去,白衣风雨一手提着一只空荡荡的酒坛,一手抱着一只还未开的酒坛,不知何时从哪儿出现,站在了她们一手臂之外。
她没想到风雨会为了安抚徐醉茗而撒谎。
风雨轻瞥北冥瑶一眼,半是冷漠半是威胁地盯着她将震惊表情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