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舟是御史台最末的小吏,李昭沉便按规矩到府衙当值。

    上值的时辰已经到了,御史台街前还是冷冷清清。

    推开朱红掉漆的大门,偌大的府衙一个人也没有,零落的枯叶子打着旋从天空飘落。

    李昭沉退出去,确认了门口写的确实是御史台,才又踏进去。

    点卯后过了大半个时辰,陆陆续续有人赶来,大都是些年轻的小吏。

    那些人站在远处指指点点的。

    有人不屑,有人鄙夷,也有人在藐视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嫉妒和艳羡。

    等他一抬眼便又恢复成了一副好同僚的模样。

    众人行至近前,互相招呼,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李昭沉尽量放松面部表情,点头与他们问好。

    有一个圆脸的青年见谢行舟在里间坐着,似是有些生气,一把将他拉了出来。

    连扯带拉将他拖到院中那棵几人合抱不来的银杏树下站定,圆脸青年异常愤怒:“谢行舟!谢复青!你你你……你知不知道,那些人都怎么说你的!”

    “我原以为他们说的都是假的,原来你真的得势便张狂吗?”

    “你今日竟在上官的位置落坐!”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话,渐渐涨红了脸,直呼他表字:

    “谢复青你糊涂!”

    “是,你是漂亮,你有本钱,可你忘了读的圣贤书了?”

    “都说宁折不弯,你怎么能……”

    他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说出口:

    “你怎么……怎么能,不清不楚的和太监搅和在一起!”

    圆脸,率性直爽,想必这人就是谢行舟的同榜同僚冯子烟了。

    李昭沉静静听完,疑惑道:“哪里听来的消息?”

    还好意思说,没脸没皮的。

    冯子烟想骂他,想到他自己应该也不好受,又硬生生憋回去了。

    他双手攥拳气沉丹田仰天长叹,绕着李昭沉直转圈:

    “你不是挺能嘴硬的,有本事你硬到底啊。”

    “早上骂人骂得那叫一个风骨长存,下午就……”

    说着说着他突然伤感起来,抹了抹眼角沁出的泪花,扁扁嘴道:

    “没那个能耐你就老老实实呆着不好吗,去骂那奸贼作甚。”

    “早听说内庭司院的手段恶毒,我都预备去给你收尸了,没想到那死太监倒是有眼光。”

    李昭沉没听他说话,目光盯着树上不断飘落的银杏叶发愣。

    自他入宫以来,日日枕戈待旦,这等闲看叶落的日子已恍如隔世。

    冯子烟看他默然不语的模样,后悔把话说重了,如此冲动就指责于他,于是不好意思地拉拉他衣袖:

    “复青,我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你是不得已的,咱们铁骨铮铮的汉子,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别管旁人怎么说,我总是与你站在一起的。”

    “圣贤书也还说百忍成金呢。我再加紧写几篇参那狗贼的奏疏,争取早日能把他给参倒台了。”

    李昭沉听到有人受伤,回了神,反问道:“被狗咬?谁被狗咬了?请大夫了吗?”

    冯子烟:……

    别是把人折磨傻了。

    听说太监因着缺陷自卑,在床笫之事上便把人往死里折腾,各种阴毒残忍的手段让人苦不堪言。

    复青昨日受了一顿折辱,今日撑着病体前来当值,挨了他一顿骂也不生气,这是何等高洁的品格!

    冯子烟感动的一塌糊涂,含着一包泪把人拖到角落里,就去扒拉他衣襟验伤:“复青,我看看你受伤了吗?”

    纤细修长的手钳住了冯子烟向前伸的腕子。

    李昭沉不习惯旁人如此近距离的动作,皱眉道:“别碰我。”

    冯子烟讪讪收回了手,难过更多了点,看都不给看,这可得多惨烈。

    自他们挪到角落里,那些看热闹的同僚便不再掩饰自己的恶意,探头窥视:

    “哟哟哟,没看出来这谢行舟还真是个兔爷,和冯子烟拉拉扯扯的。”

    “我早说他们有一腿,平日里当值都黏糊的在一块,真叫人恶心。”

    “他和冯子烟一块你就恶心了?那要是知道他和太监们那些破事还不得恶心死。”

    “你们都听说了吧,姓谢的装模作样的去血谏,最后全须全尾回来的。小太监们个个对他毕恭毕敬的。”

    “嗐,我知道,我知道!我姨母家隔壁邻居的三大爷的儿子的远方表哥认识宫里的侍卫,说这姓谢的和那李督主两个人在房间里呆了三个时辰,又哭又叫的,啧啧啧。”

    “你别说,这姓谢的看着风姿曳然,长的也带劲。也难怪能把督主给迷得颠三倒四,不然就凭他在太极门骂的那些话,禁军还不剥他一层皮。”

    “孙兄,这你就不懂了吧,若是不在太极门口出狂言,李督主能知道他是谁?姓谢的手段倒是多的很。”

    “唷,还是赵兄懂得多,平若坊那几个小倌是不是就这么勾着你天天去的。”

    “可不就是,不过那几个妖艳的俗物哪里比得上谢行舟。看着平日里一副不理人的模样,谁知道在床上放浪成什么样子。”

    “对着太监他都行,我比太监可不知强了多少。若也有机会一试……嘿嘿,这等仙品,可真叫人心痒。”

    姓赵的垂涎三尺,一副色中恶鬼的样子。

    忽然,众人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姓赵的抬头一看,魂牵梦绕的那张芙蓉面就在眼前。

    他心痒难耐,伸手就要去摸谢行舟的脸颊,出言下流:

    “谢御史,不说别的,单说那交合的欢愉,李督主恐难让你尽兴吧。不如与我试试,保你知道什么叫销魂蚀骨。”

    一阵击玉落石的清冷之音响起:“是吗?”

    比那声音更清脆的是赵姓男子骨折的咔嚓声。

    李昭沉抬脚踢上那人腿弯,使了猛而短的寸劲,将那人的髌骨生生踢碎。

    姓赵的疼得头眼发花,委顿在地声声讨饶:“谢、谢御史……饶命、饶命。”

    李昭沉充耳不闻,无名火当胸而生,这等腌臜人,不知背后还生过多少龌龊心思。

    废了双腿,李昭沉狠狠踩向那人的胯间,拧着脚使了十成十的力气。

    尖锐的绞痛自胯.下而来,那赵某人双眼一黑,几近晕厥。

    在他晕厥之前,听到清冷之音里透出冲天煞气:

    “不是说你比太监强?不如就罚你去伺候太监。看看到底谁更强些。”

    姓赵的如坠冰窟,彻底晕死过去。

    李昭沉如待死物般,抬脚把他踢到一边去了。

    刚才背后说人闲话的那些吏员们面面相觑,迅速作鸟兽散了。

    “谢行舟!”

    愤怒的声音传来,李昭沉扭头一看,几位胡子花白的老头正站在他身后。

    有人目光喷火:“殴打同僚,致人身残!你该当何罪。”

    冯子烟一溜烟跑上来同他小声絮语:“坏了,平时你不都不睬那赵使的吗。”

    “他可是御史大夫老赵头的亲侄子,这下被老赵头抓个正着,麻烦大了。”

    李昭沉不由一笑,正愁自己不好从御史台脱身,这下可好,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拂开冯子烟按着自己强行作揖赔罪的手,李昭沉道:“是我打的,你待如何。”

    “目无上官!你反了!”他出言顶撞,赵老头怒火更甚。

    当下便有他的狗腿子一溜烟跑到兵马司请人了。

    众人将李昭沉利落的身手看在眼中,无人敢上前制他。

    老赵头见此情况,低头审视一下自己这把雨天疼晴天倦的老骨头,也沉默立着不动了。

    两方僵持间,有一精神矍铄的老者,捋捋胡须出言劝道:

    “何至于此,赵大人,贤侄伤势未明,当务之急还是快请御医来医治为好。”

    赵老头哼了一声,挥手吩咐人去办事了。

    李昭沉打量着这些人,都眼生的很,应是三品官或以下了。

    方才那个赵姓御史大夫,便应是是御史台一把手赵无良,难怪可以在此处作威作福。

    精神矍铄的老者想必是谢行舟提过对他关照颇多的御史中丞詹图。

    其他几人一言不发,当是那御史大夫的辅官了。

    兵马司听闻官衙内有纷争,到得很快。

    为首的将官到了,一看地上躺着一个,地上站着一个。

    自认为孰是孰非已明了,便要拘了李昭沉:“先与我走一趟吧。”

    冯子烟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担心着谢行舟还有伤在身,又怕他无权无势的小官进了兵马司会没了半条命。

    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拦那将官:“上官容秉,是那赵使先出言不逊动手动脚的,我们只是被迫自卫啊。”

    那兵马司的人不听他多言,把冯子烟从身上扯下来便要去捆李昭沉:“孰是孰非,自有大理寺升堂公断,我们只管捆了人好生看管。”

    他们来捆人,李昭沉也不躲。

    小打小闹的皮外伤对他实在不算什么,快些把他关进牢里便能名正言顺脱身了。

    冯子烟眼看人就要被抓,也不顾官仪了,爬过去抱着那兵马司将官的腿就开始耍无赖:“你们不能抓人啊!你们抓了他,李督主不会放过你们的。”

    将官听他在这里大放厥词,心里也开始打鼓。

    琢磨道,莫非这小官的靠山就是那提督内庭的李昭沉李督主?

    比起这赵大人,那位可更是不能轻易开罪的。

    思及此,他大掌一立,制止了属下的动作。

    转身同赵无良打起官腔:“赵大人,不知可请了大夫?赵公子的伤要紧。”

    赵无良混迹官场多年,对他这动作的潜台词清楚不过。

    强迫自己平心静气与之寒暄:“贵使放心,已去请太医了。”

    “这谢行舟只是我府衙的一名八品小官,先前不长眼冲撞了李督主,只怕他这戴罪之身活不到秋后。”

    那将官听他这么一说,放了心。

    原来是这小官的同党怕他受罚编的瞎话,于是一挥大掌,手下麻利的把人给捆了。

    众人一边七嘴八舌窃窃私语,一边推搡着兵马司的兵将和被捆的谢行舟往门口涌去,打算把这个热闹看个明白。

    人潮行至那银杏树下,忽见门口有一队气势如虹的金甲军开道而来,中间一人锦衣疾行,面容粲然。

    那人行至眼前,扑在谢行舟身上怜惜又焦急:“第二次了!怎么又被捆了!”

    急匆匆从宫里赶来的谢行舟看着自己那屡遭风霜的身体,默默拘了一把泪。

    他边上下其手解绳索,边问道:“怎么回事?谁干的?”

    兵马司的人马早被裴海围了起来,闻言压着那将官上前来:“督主问话,如实作答。”

    那将官偏头恨恨看向赵无良:“赵大人,这就是你说的戴罪之身?”

    被督主殷勤围着跑前跑后还岿然不动的戴罪之身?

    怕那将官偏袒赵无良一方,冯子烟连忙上前跟串炮仗似的把事情全盘托出。

    谢行舟一听赵使的龌龊心思,恶心的想把隔夜饭都呕出来。

    那赵使虽已晕了,他也仍过去狠狠踩了一脚,以泄心口怒气。

    踩完那人渣,他问太医:“这人还有救吗?”

    太医人精似的,哪能不知是怎么回事,这蠢猪也不看看自己有几颗脑袋,敢把主意打到督主的人头上。

    简单检查之后,太医摇摇头:“不危及性命,只是……恐怕不能再人道了。”

    谢行舟赞赏的看了一眼李昭沉,心情略好了一些,分过神来问冯子烟:“方才谢御史说怎么处置他?”

    冯子烟瞥了一眼赵无良,左右今天他把赵老头得罪死了。

    谢复青又实打实和督主是一条床,哦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这督主长的不错,看着对复青也是情根深种,不如他也就做个反贼投奔了督主去吧。

    要不是复青,他八百年也见不着这样的大腿。

    诸多思绪一闪而过,冯子烟当即决定自己要跟着谢行舟抱好督主这条大腿。

    闻听督主问话,立刻上前答道:“谢御史说让他去伺候太……哦不,伺候宫里的大人们。”

    睚眦必报,谢行舟又给李昭沉记上了一条。

    不过这决定倒是合他心意。

    谢行舟吩咐裴海道:“既然谢御史说了,我就把这人收下了,宫里的职位多的是,你可要给安排好了。”

    说完瞥了一眼李昭沉,看见这人不置可否,便放心让裴海把人拖走了。

    赵无良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真神,瑟瑟发抖赶紧把自己摘了出来:

    “督主,误会,全都是误会,小老儿实在不知前情,万望勿怪。”

    谢行舟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正要打着督主的旗号作威作福给他连将三级。

    手突然被拉住了。

    李昭沉以指为笔,在他掌心描划。

    谢行舟别处都不怕痒,唯有手心最是敏感。

    他浑身发颤,几欲抽手离去,却被李昭沉强行按住。

    他定了好几次神才拼出写好的字。

    李昭沉靠近他,在手心快速写下两个字:不可。

    含恨叹了口气,谢行舟模仿着督主的样子阴测测道:“下不为例。”

    一场闹剧就此散场,谢行舟着人清了一间净室,吩咐下人远远退开。

    拉着李昭沉进了房间,抑制不住心中怒气:“我好生照顾着你的身体,怎么你总拿我的身体冒险。”

    “今日若不是我跟着太医及时赶来,你就被下大狱了!”

    李昭沉站在窗边,毫无波澜:“谢行舟这个人下了大狱才好。”

    “你什么意思?”谢行舟嘴巴抿得如一条线,挤出来这句问。

    李昭沉语气淡漠:“你是当真不知还是在此与我装傻充愣。”

    “你与北溟人的来往尚未查实,我要谢行舟消失,最好慢慢被人忘掉。”

    这人总有办法气得他七窍生烟,谢行舟气急反笑。

    鼻腔里不时发出愤怒的气声:“好、好、好,原来你是如此打算的。”

    “既如此,那先前假惺惺的谈那许多作甚。我战战兢兢帮你应付那些大臣,你在背后想要我的性命。”

    谢行舟怒火冲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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