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裴琳琅也曾如此掉进隆冬的湖水里。

    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的天,岑府偏院全然被积雪覆盖,自窗缝望去,白茫茫一片刺得人睁不开眼。

    裴琳琅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烧了多久。

    一开始,她的身体沉得几乎无法动弹,总是醒来又睡去,不知天地为何物。至今日,第一缕晨光投入屋内,她的头脑方才清楚了些。

    她张翕眼睫,艰难环顾眼前世界。

    脑海中,她记忆的最后一刻停留在医院急救室、那台无影灯刺眼的光芒之下。她记得周围那股消毒水的气味,以及医生护士愈发模糊的轮廓。心电监护仪滴滴地响着,她们忧心忡忡地观察着仪器上的数值,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是的,裴琳琅快要不行了,她是胃癌晚期,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回天乏术。

    然眼下却是一间与现代医院截然不同的古代屋舍,屋内颇为清寒简陋,只伶仃摆了几张桌椅板凳,以及身下这方架子床,别说花画瓷具的装饰了,就连炭火也没有。

    她没死……

    饥寒交迫、头痛欲裂的感觉告诉她,一切不是错觉,自己确实还活着。

    “有人么……”

    她试着发出声音,却如吞银针,吼中又干又涩。

    片刻,门外响起两道女声,正是这几日守着她的一老一少。

    “她是不是醒了?”

    “真是命大,这都不死。”

    “……嬷嬷,要去看看么?”

    “看她作甚,一个拖油瓶,又不姓岑,为她这病咱俩都特地被差来伺候她,真拿自己当大爷了?”

    说话之人听来是位五六十岁的中年女人,她嗑着瓜子尖声细气地说,嗓子里裹着满腔讥诮。

    另一边则是十足年轻的姑娘,怯懦低着声儿,娇小身形透在棱格光影之间,回头朝屋里看了看,“可……要是大姑娘问起该怎么办?大姑娘今日归省,八成也是为了她吧。”

    “啧,”那婆子烦躁地咂嘴,“大姑娘的心肠就是太好,正经的兄弟姐妹又不是没有,偏要照顾这外门来的野杂种。”

    “罢了,你去看看,免得又发起疯病,大小姐那边不好交代。我这去通传二姑娘。”

    “是。”

    吱嘎——

    房门被推开,一位身穿青绿衣裳的女子跨进槛来。那女子模样很是年轻,衣着打扮来看,似是大户人家的丫鬟。

    “裴二爷,您醒啦……”

    听她语气,似很不情愿她能醒来。

    裴琳琅双目胀痛,虚弱地闭了闭眼,“水……”

    那丫鬟犹豫片刻,因见屋内空无一物,旋身便去了。穿过廊道又速速回来,将一碗半温不热的清水捧到她面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搁下退到门边去。

    裴琳琅艰难坐起身,水波潋滟,依稀倒映出一张憔悴苍白的容貌。

    这已非她自己的脸了,虽神态颓败,却不瘦削,也不至于形销骨立,瘦似骷髅一般。她亦没有那样漂亮的眼睛,一双未经打理的双燕眉压下来,由着乌黑沉重的长发如墨云般垂落在两侧,显得那般倔强不服输。

    她记得她自己的头发早在一年前就因为化疗掉光了。

    ——发生了什么?那时的她不甚明了,更不会想到原来当这具身体因故失忆,她的记忆会被拉回到两年前穿越那一刻。

    ——让她再次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看待这个陌生世界,全然忘记岑衔月曾经多么决绝地抛弃她。

    “那人确实醒了,方还同我说话,想来是没有生命之忧了。”

    婆子的声音回到门外,脚步声快速靠近,一道女声娇蛮跋扈地回道:“喝去我家那么些个汤药,再不醒我才真是不会放过她!”

    裴琳琅用力将水咽下去,余光一瞥,婆子已带着所谓的二姑娘来到窗外,稍微推开一些,一抹穿红着绿的富贵身影透过缝隙往里瞧,眼珠子高傲地乜斜着。

    “真醒了,这厮命真硬。”

    “我方才也正说呢!且姑娘您看她醒得多是时候,就好像知晓大姑娘会在今天上门似的!”

    二姑娘脸色微变,忙将婆子拉到一边,“嬷嬷,你且将她看好了,绝不准她趁今日去找我长姐。”

    “这么多年,她是什么性子我最明白,见长姐第一面肯定是告状。过去几番我忍了,今日绝对不行。”她压低声音,声如蚊蚋,“长姐本就不喜我欺负她,若知晓我竟大冬天推下她湖,定饶不了我的!”

    “小姐放心,我必让她踏不出这扇院门!若大姑娘非要见她也不要紧,这人前几日还发了疯病,口中叽里咕噜不知说的什么,我像那日一事大抵是记不分明了。”

    二姑娘焦灼地来回踱步,“可恶!早知道当初就该让她死了才是!左右都是一场麻烦!”

    “可不许这么说!小姐您是未出阁的姑娘,那日人又多,若风言风语传起来怎生遭得住!”

    裴琳琅上一世是机械钟表修复师,打眼一看便明白这处院子有颇多偷工减料之处,譬如墙比寻常要薄许多,故屋内更冷,也教裴琳琅将门外对话囫囵听了个明白。

    加之这几日脑中零碎记忆,终于能够勉强从纷乱思绪中理出一条线。

    她大概穿进了死前出现在手机里、那本病毒式弹窗小说里。

    小说名叫《锦绣权臣》,虽是百合文,却是篇狗血到没边的虐受文。笼统来说,讲的是女扮男装渣攻各种虐妻,最终权倾朝野同时火葬场的故事。

    虽同为女扮男装,可她不是渣攻,更非女主,而是书中岑府的姨娘带在身边的拖油瓶,一个故事中的边角料,因身份遭女主妹妹岑攫星不喜,加之姨娘故去,没了依靠,更是不必顾及。

    不光如此,日后她还会被其变着花样欺凌,最后消无声息病死在岑府。

    只一点不同,书中岑攫星同样欺凌炮灰,却不曾如此忌惮女主。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裴琳琅并未放在心上。她搁下瓷碗,如若无事唤不远处那丫鬟,“我饿了,有吃的么?”

    那丫鬟就在门边,前言后语更是听无遗漏。这厢惊觉回神,不禁吓得浑身一抖,忙道:“我去问问!”

    门甩上,她磕磕巴巴与门外二人道:“小姐,嬷嬷,那、那姓裴的说饿了……”

    “让她饿着去,”岑攫星插腰怒道,“她主子不是主子的,哪来的脸面差遣你!”

    话虽如此,岑攫星因怕她乱跑,到底命丫鬟跑了一趟厨房,又说长姐快要到了,这就要去迎接,将一切托给嬷嬷。

    嬷嬷嘴上答应得万般周全,然岑攫星甫一去了,便不知从哪弄来一把锁,丁零当啷将两扇门锁到一处,“好歹讨个清闲,不用随时担心人会死过去了。”就大摇大摆走了。

    四下寂静万般。

    裴琳琅确定婆子再不回来,方虚弱下地,来到门口试着推了推。

    两门之间只能漏出一条缝隙,缝隙间,一把铜质钥匙搁在门口地上,应是给丫鬟留的。

    呼呼寒风尽数灌进来,裴琳琅冻得一阵哆嗦,忙又将其关上。

    她来到衣箱前,胡乱翻了几件衣服袄子给自己裹上。

    箱内衣物皆是简单的粗布男装,联想方才丫鬟称呼她为二爷,裴琳琅猜测二小姐为低调处理此事,可能压根没请大夫为她仔细诊治,而只是按退热驱寒将她照顾着。丫鬟婆子亦不愿劳累自己多照顾她半分,又怎会解衣为她擦拭身体,故原主这女子身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隐瞒了下来。

    岑攫星说得没错,她这命确实够硬。

    可这还不够。

    裴琳琅正欲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就传来门锁的金属碰响声。

    估计是那丫鬟回来了。

    府上下人脚程都快,这天一冷,走得就更急。架不住偏院地处偏僻,回来要捱着风月绕过大半个宅院,这厢进院,粥已凉了大半。

    丫鬟小荷捡起门前那把钥匙,两手冻得直发抖。她往掌心呵了口气,终于打开门,脾气也就差了几分。

    “粥放这里了。”进门,她将粥哐当一声搁在门边的架子上,就转身要走。

    未走远,又觉不对。

    屋内太安静了。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无人。又自屋内仔细绕了一圈,仍旧无人。

    可门明明锁着,四处空空荡荡,西侧那扇窗户倒是开着,窗外是一小片细长的空地,被一堵高而沉的灰墙围着,墙外便是街市。

    难不成那人翻墙出去了?

    小荷大惊失色望着围墙外那抹淡蓝色的天空,钥匙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待裴琳琅从衣箱中钻出来,只见屋内双门洞开,小荷惊慌失措的背影已然消失在视线尽头。

    亏得原主瘦弱,不然小小衣箱还真藏不下她。

    裴琳琅捡起钥匙来到门外,眼前是片荒败的院落,雪下了厚厚一层,四面方墙围作一个泥笼子,杂草丛生间,仅见一小扇月洞门辟在东侧。

    洞门外全然是另一番景象。积雪扫尽,琪花玉树打理得亦是齐整,当中一条细长夹道向前蔓延,落在墙角另一扇洞门前。

    洞门前方铺陈着一条通往前院的游廊。岑府大小姐的车马刚到,岑攫星身边的伺候正奉命将两匹金丝银线的料子抬去任其挑选。

    她二人自是不情愿,架不住她家小姐便崇拜这位姐姐,也只能听命。这厢自风雪中走来,听见前院方向传来隐隐热闹之意,心中更是按捺不住愤懑。

    “大小姐归省连姑爷影子都不见,那沈大人就打发了一个小厮跟着,听说自个儿窝在书房看书。”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我表姐在沈府当差,说姑爷三年都没进过夫人房门,恐怕不曾圆房也是真的。”

    “实在可怜,空顶着正妻名头,恐怕还不如咱们小姐将来风光!”

    “谁说不是呢,如此归省跟丢人现眼有甚区别。”

    嗫嗫嚅嚅嘀嘀咕咕,便是书中开头的对话。

    裴琳琅自墙后出来,望着那双年龄相仿、衣着裙装亦比方才看守更为讲究的丫鬟离去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小说设定,岑衔月是个温婉且传统的女人,因父母之命嫁与渣攻沈昭也毫无怨言。殊不知这沈昭是个狼心狗肺的,不光不喜欢她,借岑父势力成为风头无两的朝廷新贵后,更是因自卑而对她加倍厌恶。

    渣攻之所以叫渣攻就是因其足够渣,此人自诩满腔抱负,压根瞧不上后宅女子,加之心有所属,便对岑衔月颇为冷待刻薄,教岑衔月成了京中人人可笑的弃妇。而这岑衔月呢,全程冷脸洗内裤,甚至在日后一场刺杀,心甘情愿为救渣攻而死。

    自此,她的死成了沈昭心头一枚朱砂痣,亦成为沈昭与其心上人之间难以抹去的蚊子血。

    看来眼下正是小说开头的剧情。成婚第二年,主角两人表面相敬如宾,实际沈昭压根不给岑衔月面子,什么陪同归省,不存在的,沈昭才不情愿花这功夫。

    裴琳琅忙跟上前去,然才到墙角边就被小厮拦住去路。

    那小厮冲她抬了抬下巴,“不好意思了裴二爷,嬷嬷吩咐过咱不许您过去。”

    那条曲槛回廊一侧是连绵的花砖墙,另一侧则是花木扶疏的庭院,远远眺望,碧湖裹在假山峭石之间,泛着层层涟漪。

    裴琳琅喉头发紧。所谓庭院也不过水榭风亭罢了,可她想,那片地界也许原主直到病死也没能踏足。

    病死,这同样是她的结局。

    不!无论如何她都得活下去!那种无能为力等死的滋味绝不可能尝试第二遍!

    她得离开岑府,然后赚钱,赚很多很多钱!

    起风了,周围响起呼呼风声以及树影摇曳声。

    裴琳琅想到什么,忙又折返回去。

    方才婆子说女主很是疼爱她,且岑攫星又这般忌惮她告状,想必女主对她确有几分情分在。

    既然如此,不如抱住女主大腿离开岑府这个鬼地方,说不定将来还能找机会帮女主远离渣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