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那辽南海滨诸郡,舟车辐辏,商贾云集,好一派热闹景象。盖因货殖之利日盛,匠作之巧日精,兼有远洋异域之需,竟于那稻田桑林之外,悄然生发出些许新意来。市面上,货物不再仅为自家所用,多有专事贩售者;坊间里,雇主与佣工,不再是主仆名分,多以银钱定约,按日支酬;各行各业,分工愈细,宛如千丝万缕,各司其职。这便是所谓“富庶之象,暗藏机巧之变”了。
此间风物,最著者莫过几样:一是那綾罗绸缎,二是那棉麻布匹,三是那精美瓷器,四是那坚铁利器,五是那书册印品,再有便是茶、糖等农产加工之物。这些个东西,产销两旺,织就了一张遍及天下的商贸网,隐隐然已非昔日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小家光景。然朝廷法度、世俗观念、乃至匠人思路,终究有所局限,故此番新象,虽如雨后春笋,却未能长成参天大树,蔚然成风,此是后话。
且说那纺织之业,实乃辽南一带的半壁江山,尤以丝、棉为最。
丝绸一行,当属绮、纨、秣三地执牛耳。城中遍布机房,主人家称“机户”,拥有织机、原料,雇佣那无地依靠的手艺人,唤作“机工”。这些机工,凭手艺吃饭,按日结算工钱,约摸是四分银子一日的光景。想当年盛时,单绮地一城,织工、染匠便有近万之众,何其壮观!技艺上,提花机已是寻常物,能织出那妆花缎、云锦等精妙绝伦的上等货色(尤以秣地织造为最),光彩夺目,非寻常人家可用。这些贵重丝绸,多由桴郡的月湾商船,运至南华,再由那西洋大帆船转运至西洋。据闻,南华海关册载,每年竟有二十万匹辽国丝绸销往鹰洲,更有部分辗转流入泰西贵胄之家,以为珍奇。
再说那棉纺织,则以泓府最为兴盛。早年有巧妇黄氏改良了轧棉、纺纱的器具,一架纺车能顶过去三架的工夫,大大提升了产量。由此形成了“北棉南运,南布北销”的格局:北方的沐郡、汶郡等地的原棉,源源不断运往泓府,加工成那结实耐用的标布、扣布,行销全国,一年下来,怕不是有两千万匹之多,真个是“衣被天下”,此言非虚。泓府所产棉布,亦有桴郡商人设法运往箕国,换取白银回流。有载箕国记录,单单一艘商船,便能装载五千匹棉布,可见其贸易量之巨。因这棉纺之盛,泓府左近的纺溪镇、织锦镇等专业市镇应运而生,染坊、工具铺、浆洗房一应俱全,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宛然一幅产业繁华图。
其次,便是那陶瓷之业,尤以瑶山镇为翘楚。自世祖朝开了“官搭民烧”的口子,民窑便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到了近世,民窑已有九百余座,雇佣的工匠数以万计,其分工之细,竟达七十二道工序,从拉坯、利坯、画青花、施釉到烧窑,环环相扣,一丝不苟。技术上亦有突破,采用了澜郡南运来的“回青”料,烧制出的青花瓷色泽浓艳,别具一格;又创烧了斗彩、五彩等新品,愈发显得富丽堂皇。更有趣的是,这瑶山镇的瓷器,不仅供奉内廷、行销国内,更能按西洋客商的需求,定制那带有家族徽章的纹章瓷、饮咖啡的杯具,甚至模仿那红毛国红毛陶镇的陶器风格,可谓“量身定造”,风行海外。贸易路线上,有西洋商船自湄出发,经卧亚远赴大西洋港,将瓷器运往西洋;亦有商船通过南华至墨湾港的航线,将瓷器销往鹰洲。
再看那冶铁与金属加工,则以峤郡的冶城为最。此地冶炼之术颇为精湛,所用竖炉高达六米,一日可产铁一吨半,全赖那巨大的木制风箱鼓风,将炉温提升至千三百度之上,炼出的“广铁”质地均匀,颇受好评。尤其是此地铁锅,以轻薄耐用闻名,一口锅仅重三斤,而箕国的铁釜却重达十斤,相形见绌。近世以来,每年经由湄地出口到南华诸国的铁锅,便有五万口之多。在军备上,峤郡冶城的工匠亦有贡献,曾为抵御外侮铸造了一种铁芯铜体的复合炮,唤作“西洋炮”(佛郎机),射程可达五百米,技艺在东亚堪称领先。
至于印刷与造纸,亦是文教兴盛的表征。秣、绣等地的书坊,如那坊间有名的书铺,采用活字印刷和多色套印技术,大量印制通俗小说,如《五胡演义》、《花间事》之类,以及士子们所需的科举程文。这些书籍,制作精良者,一部竟可售得二两白银,相当于寻常农家半年的口粮,可见其价值。纸张方面,翚郡的纸乡所产的宣纸,以青檀树皮为原料,历经百余道工序,制成洁白柔韧、号称“纸寿千年”的佳品,专供书画名家。而桴郡所产的竹纸,则成本低廉,每百张不过一钱银子,极大地方便了大众读物的印行与流传。
最后说说那农作物的变化。随着需求的增长,农人亦不再固守传统。苕郡一带,出现了“桑争稻田”的景象,农户纷纷改种桑树,因一亩桑叶的产值可达五两白银,而稻米仅得二两,这丰厚的利润支撑起了“湖丝甲天下”的美名。汶郡之地,据农书记载,棉田竟占了耕地的八成。桴郡的茗山红茶,被西洋人称为“神茶”,经湄地销往西洋,成为彼处的新宠。峤郡的莞邑则以牛力榨蔗制糖,远销至大食国等地。凡此种种,皆可见农业与手工业、贸易的紧密联动。
综观辽朝此一时期的景象,确有几分新气象:
其一,是雇佣劳作渐兴。无论是纺织业的“机户”与“机工”,还是瑶山镇的“窑户”与“匠役”,主家出资、雇工出力、按钱取酬的关系日益普遍,不似从前那般人身依附,算是一大进步。
其二,是分工日益精细。丝绸分络丝、织造、染色;瓷器细分至七十二道工序;棉布则从轧花、纺纱、织布到印染,环节众多,各有所专。
其三,是远洋贸易驱动。丝绸、瓷器、铁锅等物,或明或暗,通过月湾、湄地等口岸,源源不断输往海外,换回了鹰洲、箕国等地的白银。辽朝白银能通行于市,很大程度上也赖这海外贸易的输入。
然则,此番盛景之下,亦有其难言之隐与局限:
一是朝廷时有限制。海禁政策时紧时松,合法的贸易口岸不多(仅部分时期有限开放,如世祖开关),许多商人不得不依赖走私,若海上巨贾铤而走险,其资本积累自然动荡不稳。
二是工商之利,多归田土。商贾工匠辛苦赚来的银钱,往往并非用于扩大作坊、改进技艺,反而多用于购置田产,求个安稳(如泓府某大族田产数十万亩),这便使得工商发展的后劲不足。
三是技艺传承,多赖经验。无论是纺织机杼,还是冶铁高炉,其改良多凭匠人世代摸索,未能与格物致知之学相结合(对比同期西洋的新学进展,则显保守)。
四是世事动荡,暗流涌动。官府苛捐杂税,时或引发民变(如天安礼定年绮地有工匠领袖率众抗税),机工们亦会联合起来,抵制东家的压榨。
总而言之,辽朝的这段时光,恰似一幅泼墨山水,既有繁花似锦的亮色,亦有云遮雾绕的朦胧。市井间的生机与活力固然可喜,然其终究未能冲破旧有藩篱,长成一番崭新格局,留予后人无限感慨罢了。
且说这辽国,自世祖皇帝登基之后,见那邻邦箕国,虽疆域不广,却因通商惠工,竟成周遭诸国中首屈一指的殷实之地。世祖深以为然,遂一改前朝闭关之策,力主开埠通商,设市舶司、市令司等衙署,以兴工商,效仿其富民强国之道。此举之初衷,固然为固本强基,充实府库,精练军备,亦图以经济之柔力,潜移默化,不战而屈人之兵,徐徐影响四邻,收服那些前朝遗脉与梵、明二教盘踞之地。
此策历经数十载,至当今圣上御极之时,工商之业愈发兴盛,作坊遍地,市井较之往昔,更添了几分喧哗。然此策推行日久,却也渐生流弊。为兴工坊、建城镇,需那无数伕役工匠。于是乎,竟有地方官吏,为凑人手,甚或将黎民百姓从世代耕种的田亩之上强行驱离,迫其入城务工。这百姓们既离了乡土,入了城郭,便需寻觅安身之所,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桩桩件件皆要操持。既要在城中谋生,又需片瓦遮头,如此一来,房舍顿成稀缺之物,遂有营建买卖之业悄然兴起,楼宇日增,城郭也随之不断向外拓展。
只是这城中房舍,价昂利重,寻常百姓初来乍到,囊中羞涩,何能轻易购得?于是,那借贷放债的行当便应运而生。百姓们无奈,只得立下契约,借贷安家,再以工坊中辛劳所得,按期偿还本息。如此一来,虽不见旧时苛政之形,然百姓却被这雇佣与借贷死死捆绑,终日劳碌,所得泰半用于还债,竟成了一种新式的桎梏。外人看来,市面繁华,百业兴旺,一派昇平景象;谁知晓内里,万千黎庶,竟如蚕茧自缚,虽得一时之暖,却早已身陷其中,为这庞大国器所役,动弹不得矣。
如此情状之下,民心岂能安稳?工商各业的百姓与朝廷官府之间,怨怼之气暗生。其中一些不堪其扰者,或避入深山密林,不问世事;或心灰意冷,转而寄身于宗教,寻求慰藉,不少人便流向了那明教的势力之中。
当今圣上久居深宫,对此民间疾苦、暗流涌动,亦非全然不晓。圣心思忖,恐积怨日深,终成祸患,须得设法疏导。恰逢此时,有西洋来的能人异士,带来一种名为“蹴鞠”的球戏,颇为新奇有趣。圣上灵机一动,便想借此举办一场规模宏大的蹴鞠赛事,一来可为万民提供一宣泄情绪、纵情欢娱之所,二来亦可彰显国力,转移视线,将那潜在的矛盾消弭于无形。
为办此盛会,圣上亲自擘画,不惜靡费,遍征海内外能工巧匠,历时多年,耗费无数金银心血,督造一座规模宏大、前所未有的蹴鞠竞技之场。直至当朝皇曾孙开垌亲临督建,此浩大工程方得峻工。若论当今圣上一朝功业,耗费心力最大、最为瞩目者,怕是无过于此了。
正是:“世祖开商埠,荣华掩弊深。圣孙承旧策,球鞠转民心。”
下面,且让我们细观此番“举国第一盛宴”之蹴鞠盛会,其间运作究竟是何等光景。
且说那国都琮城之内,如今最引人瞩目的所在,莫过于城中那座巍峨壮丽、声名远播的“大辽皇家蹴鞠苑”了。此苑正是当年圣上为疏导民情、彰显国威而敕建,自其落成之日起,便成了这京城乃至整个大辽国的一桩极大盛事,亦是圣上在位期间最为人称道的一大功业。
放眼望去,这蹴鞠苑气势恢宏,可容纳观众两万之众,苑体呈椭圆形,据说是采纳了西洋周全视野之法。其外观,仍是本朝皇家宫苑之气派,飞檐斗拱,琉璃瓦顶(主黄辅青蓝),汉白玉栏杆,无一不显皇家威仪。然内里支撑看台之结构,却巧妙融合了西洋奇巧之术,运用了几何、力学之原理,由工部与司天监主持,并有西洋技师参赞,方得建成如此高耸而稳固的看台,远观近瞧,皆令人啧啧称奇。
苑内座席,已然是尊卑有序,等级森严。西侧中央高台御座,乃天子临幸观赛之所,金碧辉煌,侍卫环立。且说每逢重大赛期,或是圣驾亲临,或是钦派王公大臣莅场之时,按例在赛事开始之前,必有一番训示。若逢天子御驾,便由御座阁楼前特设的露台之上,面向万民宣谕。为使圣言或大臣训示能远播场内,令两万观众皆得聆听,工部与司天监的巧匠们,曾借鉴西洋传来的声学之理,并合以本朝冶炼之术,造出一种名为‘聚音铜’的奇异器物。此物形似数个巨大的、内壁磨光之铜喇叭相连,巧妙安设于御座露台下方或两侧特定方位。训话之人只需立于其后,声音便能经由此‘聚音铜’汇聚放大,远远传开,虽万众喧哗,亦能使得前排后座,约略听闻一二。届时,天子或大臣或勉励球员奋勇争先而不失恭谨,或宣扬国恩浩荡、四海升平,或训诫万民恪守本分、乐观盛世。一番话毕,场内肃然,待礼炮或鼓声响起,方才开始龙争虎斗。其侧为宗室勋贵的私密包厢,约莫一二十间。再下便是文武百官之席,依品级划分,秩序井然。次一等者,乃中下级官员、武将及特邀之士绅嘉宾(内亦含外国使节专区)。至于占据了两端及上层看台最大片区域的,则是当值的卫所军士,多席地或立于台阶之上观看,亦有弹压场面之责。最偏远处,方是经特许入场的寻常市民之席,虽简陋,却也座无虚席。各区域间界限分明,栏隔墙挡,入口各异,由兵士把守,绝无僭越混杂之虞。
尤其那观赛区域,除却极私密的包厢外,皆严分男女,各在指定区域就坐,礼不可废,泾渭分明。至于那净房(如厕)之事,亦早有周全布置,于场馆左近设有多处,等级分明,男女各异,并有专人定时洒扫清洁,以应两万人聚散之需。
至于苑内竞逐的,便是那八支名动京城的队伍。此八队非同一般,乃是精心遴选,各代表了朝廷与京城的一方势力或阶层:有那代表皇家爪牙、威严肃杀的锦衣卫队;有那代表皇室宗亲、贵气天成的宗正寺队;有那代表国家营造、精于计算的工部队;有那掌管车马驿传、行动迅捷的太仆寺队;亦有那由京城富商巨贾组成、财力雄厚的商总会队;有那擅用军械利器、技艺精湛的神机营队;有那负责京城治安、风格硬朗的五城兵马司队;更有那代表文人雅士、讲究章法技巧的翰林院队。此八队轮番上阵,各显其能,明争暗斗,早已是京城百姓乃至达官显贵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如今场上较量,皆依朝廷颁布之《皇家新定蹴鞠章程》行事。每队遣十一人登场,内中一人为“门尉”,司守“龙门”。球员禁用手触球(门尉于特定区域除外),力求将皮鞠送入对方龙门。其间规则甚细,诸如“越位”、“角击”、“界踢”、“任踢”、“罚踢”等名目,皆有正副判官依据章程裁断。场上球员若有违规,轻则领“记过牌”(黄木牌),重则得“驱逐令”(红令牌),立时下场。计时则用场边铜壶滴漏或更鼓,每场分上下两“节”,各三“刻”时长,中场歇息一“刻”。所用皮鞠,亦是蹴鞠司监造,尺寸重量均有定制。
再说那场中间歇息一刻之时,虽是一刻光景,鞠场之上亦不得空闲。只见那绿茵场地中央,早已款款步入一群来自教坊司的伶人。或是身着彩衣的舞者,长袖飘飘,翩跹起舞,演绎那霓裳羽衣之态;或是乐官伶官,弹起琵琶,吹起洞箫,奏一曲太平新乐;更有那技艺高超的百戏艺人,翻腾跳跃,献演诸般奇巧功夫。如此安排,既是为两节激烈赛事之间,调剂气氛,供看台上王公贵胄、黎民百姓娱神悦目,松弛片刻;亦是给了这些教坊司艺人一个天大的舞台,能在御前、在万众瞩目之下展露才艺。若能得一两句夸赞,或被某位显宦相中,对其日后扬名立万,自是大有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