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大老爷恪斋先开了口,他呷了一口茶,放下汝窑茶盏,目光落在庭中那几竿刚劲挺拔的修竹上,缓缓道:“前日看邸报,首辅大人那篇关于荐拔新进的文章,倒是引得朝野议论纷纷哪。”语气平和,却似带着几分深意。
二老爷恪慎点点头,捻须接口道:“可不是么。首辅大人高瞻远瞩,提出那‘全盘之思’,说是‘后继者乃整体构思,不可执泥于人,绝非仅指某位具体之人’。又言当‘常更新换代,裁汰那不济之辈,以保如源头活水般常新’。此诚乃老成谋国之言,为的是要保持朝局稳固,不使人钻营妄念,亦是为圣上分忧啊。”他言语间,对首辅颇为推崇。
刚刚经历科考、心气尚高的玄璋听了,却似有不同见解,他略一沉吟,放下手中茶杯,欠身道:“父亲、二叔所言虽是,然首辅大人又言,‘青年俊彦,亦不可自诩甚高。若总盘算自身,便易悖了推选贤能的本意。再者,青年才俊切不可成独殊之辈,似那钦点之人般,空居其位,坐候升迁。’这两点,侄儿倒觉得……与当下情形,似有几分自相矛盾之处。”他顿了顿,见长辈们并未露出不豫之色,方继续道:“试看朝中诸公,又有几人不是循着前辈的足迹,得着师友的扶持,才一步步上来的?若全无‘筹谋’与‘众人之提携照拂’,单凭己力,怕是难有出头之日。首辅大人自己当年……”他话语微顿,飞快地瞥了一眼在座长辈的神色,终究不敢说得太透,含糊道,“……其发迹之路,难道就全无半点可议之处么?”
玄烨到底年轻,又刚从贡院那压抑之地出来,胆子也大了些,未经世事磨砺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忿,接道:“大哥说的是!儿也曾听闻旁人私底下谈论,说首辅大人的‘更替调换’的尺度,恐怕也是首辅大人自己来定夺。谁‘不济’?谁又‘出众’?恐怕只看是否与他老人家‘合意’,是否是‘野利派’的自己人。”他压低了些声音,但厅中安静,字字清晰,“听闻这些年,纥骨相公那边的旧人,被‘斥退’出去的不在少数,而新补上来的,多是首辅大人的心腹。这与世祖皇帝欲立规矩、防人治的苦心,岂非是背道而驰?长此以往,只怕我朝又要重蹈太祖晚年覆辙,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并非朝廷之福。”
二老爷恪慎听了两个侄儿这般大胆的议论,眉头紧锁,面色微沉,正待开口训斥,大老爷恪斋却已抬手止住他,转而对玄璋、玄烨二人摆手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小子,刚出贡院,倒学了满腹的牢骚!朝堂大事,自有圣裁与首辅大人运筹帷幄,岂是尔等在此置喙的?莫忘了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语气转为温和,“眼下只管安心等待放榜,若能侥幸得中,为家族增光,那才是正理。旁的,少议论,多看,多思。”
玄璋、玄烨见伯父发话,虽心有不甘,却也知趣地垂首应“是”,便不敢再多言。玄煕依旧端坐一旁,默然品茶,仿佛周遭的议论皆未入耳。然他心中却波澜暗涌:这几位空谈议论,却哪里知晓这背后真正的凶险与酷烈?首辅大人这些话,不过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注脚罢了。打压了普陋茹迈祎,贬斥了赢始凰,连唐郡王那等宗室贵胄亦需俯首帖耳,如今更是要将后继者的念想都彻底断绝,名为“全盘之思”,实则独揽大权。这般“倒行逆施”,将个人权位凌驾于朝廷之上,确是大祸不远之兆。只是这话,他又与谁人说去?又能与谁人说去?他端起茶杯,借着饮茶的动作,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且说宇文府父子几人正在花厅闲谈,忽有小厮进来回禀:“启禀大老爷、二老爷、三公子,王振来了,说是有事求见。”
大老爷恪斋与二老爷恪慎对视一眼,皆有些纳罕。这王振上次到府上借书,与之有过一面之缘。日常与宇文府交集甚少,这王公公怎地此刻来了?恪斋道:“快请进来。”
不多时,王振微笑地走了进来,穿着一身半旧的内侍服饰,见了两位老爷和三位公子,连忙打千请安:“咱家给大老爷、二老爷请安,几位少爷好。”礼数周到,声音略尖。
恪斋与恪慎亦起身还礼,笑道:“王公公客气了,快请坐。不知公公今日屈驾光临,有何见教?”
王公公在下首的椅上搭着边坐了,自有丫鬟奉上茶来。他双手接过,欠身谢过,呷了一口,方笑道:“不敢当‘见教’二字。实是宫中近日整理一批旧档册,有一册孤本,上面有些文字,宫里的几位老前辈都拿不准,说是与贵府老太爷早年收藏的一部《岭西杂记》上的标注字体颇为相似。主事大人想着,或能借贵府的书来比对一二,解些疑难。故而遣咱家厚颜来问问,不知可否方便借阅一日?”他说话时,脸上笑容可掬,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了玄煕一眼。
恪斋笑道:“这有何不便?不过是些故纸堆罢了,能为宫里解惑,是我府的荣幸。只是不知那书现在何处?”
恪慎听了,对玄煕道:“老三,犹记老太爷临终前,是将此书交予你的。速速去你书房寻出来,让王公公带去。”
玄煕心中已是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起身应道:“儿子隐约记得似乎有这么一部书,只是不知收在哪处,需得仔细找找。儿子这就去。”
王振也忙起身,笑容满面地说道:“哎呀,这可真是劳烦三公子了。正好咱家也略通些版本目录之学,若三公子不嫌弃,咱家愿同去书房参详一二,也好向主事大人回话,免得取错了,岂不误事?”
恪斋笑道:“如此甚好,公公想得周到。老三,你便陪王公公走一趟罢。”
玄煕看了王公公一眼,见他笑容可掬,眼神中却似有别样意味一闪而过,心下了然,便点头道:“公公请。”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花厅,往书房行去。走过抄手游廊,四下无人之际,王振脚步稍慢,与玄煕并肩而行,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声音却压得极低,几乎细不可闻:“三公子,有件要紧物事,是上头交代下来,务必请您想法子,亲手转交赫连大人。十万火急,切记,切记!”说话间,他宽大的袖袍微微一动,一本半旧的书册便极隐蔽地滑了出来,趁着转身的瞬间,不着痕迹地塞入了玄煕的手中。
玄煕手上一沉,已将书册纳入袖中,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只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王振见他会意,便不再多言,脸上笑容又真切了几分,仿佛方才什么也未发生。待进了书房,便真箇煞有介事地帮着玄煕翻找起那部《岭西杂记》来。寻到之后,他又装模作样地翻看了几页,赞叹了几句版本珍贵,方才拿着那本《岭西杂记》心满意足地告辞去了。
玄煕亲自送王振到二门,方才转身回了自己院中书房,立刻闩上房门,这才将那本王振悄递过来的书册取出。他将书册拿到灯下细细翻看,纸张是寻常的毛边纸,已有些陈旧发黄,墨色如常,字迹工整,内容似乎是前些年一位文人的诗文集,并无任何夹带或是异常之处。他皱紧眉头,苦思冥想,这其中究竟有何玄机?他将书册对着烛火反复照看,书页单薄,并无夹层。又用指尖细细捻过每一页的纸张厚度,皆无所得。
正自困惑之际,他猛然想起西厂内部流传的一种以特殊药水传递密信的法门,此法需用特定药水方能显影。念及此,他精神一振,忙走到书案后,打开书案下的暗格,取出几个贴着标签的小瓷瓶。
他决定从头开始,逐页查看,仔细检验每一处留白。随着时光流逝,他用细毫笔蘸取淡黄微酸的药水,在纸页空白处轻轻涂抹,再将纸张靠近灯火微烘,却始终未见异样。直到翻至书末,方在最后一页的留白处瞧见那个“停”字。瞬间,他心中一震,同时暗自懊悔,为何不从最初便首尾同时查看,这般定能更早发现其中端倪。
“停!”
玄煕望着那个字,心头猛地一沉。竟也是这个“停”字!他心头一凛,想起西厂秘闻中提及的此类以单字传递紧急讯息的标记,往往意味着情势危急,需立刻中止某项行动。是谁要赫连大人“停”?还是停下别的什么事?这次又是宫中行走王振来传递,这宫里的水,当真是越来越浑,深不可测了。他一时理不清头绪,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将这书册小心翼翼地重新收好,贴身藏起,待日后寻机再交给赫连大人。
且说这几日府中清闲,玄煕倒是难得地多在家中盘桓。他心中仍记挂着那范厨娘之事,便格外留神,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了她数次。
却见这范厨娘果然安分守己,每日除去按时辰去厨房操持三餐外,便是洒扫浆洗,或是到后院那片菜地里侍弄青苗,竟是连二门都少出,止于下人所居之处。言语依旧不多,见了府中主子或管事,总是远远地便垂首敛目,避到一旁,一副再谨小慎微、本分不过的模样。玄煕派去暗中留意的人回报也是如此,只说她除了做活,便是独处,甚少与人闲话。
日子久了,玄煕心中那份疑虑,倒真箇消散了大半。暗忖道:看来倒是自家多心了,有些草木皆兵。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在这深宅大院里求口饭吃,想来也不容易,许是上次在园中被自己撞见盘问,已是吓破了胆,故而这般谨慎畏葸了。这般想着,不免就放松了警惕之心。
这日午后,天气微有些燥热。他自演武之处归来,练了一趟拳脚,出了一身薄汗,只穿着件松快的细麻布短衫,路经后花园月洞门,预备回房沐浴更衣,不想又迎头撞见了提着一只空竹篮、似是从菜地回来的范厨娘。
两人皆是一怔,几乎同时停住了脚步,相距不过几步之遥。
范厨娘显是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他,尤其见他穿着随意,额上尚有汗珠,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与无措,连忙垂下头,向旁侧避让一步,屈膝行礼:“三……三公子……”声音竟有些微颤,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
玄煕“嗯”了一声,脚步却未立刻移开。他看着眼前这妇人,今日离得近,看得也更清晰些。见她荆钗布裙,洗得虽干净,却已有些发白,身形略显单薄,许是因常做粗活,双手关节略显粗大。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段尚算白皙修长的脖颈,几缕被汗水濡湿的发丝贴在鬓角,在午后的光影下,竟奇异地勾勒出几分柔弱的韵致。玄煕心中那丝莫名的、不合时宜的念头竟又是一动。他随即皱了皱眉,暗自压下这份异样,只觉得两人这般僵持着,气氛着实有些古怪。
那范厨娘更是浑身不自在,几乎能感受到三公子那审视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看得她头皮发麻,心头突突乱跳,连呼吸都屏住了几分。她心中暗暗叫苦:怎地这几日总能碰见这位爷?莫非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惹了他疑心?且他看自己的眼神……也忒奇怪了些!不似轻薄,倒像是……像是在打量什么可疑之物,带着冷意森然和……探究?让她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手心冒汗,只恨不得立刻遁地而去。
半晌,还是玄煕先移开了目光,声音平淡地打破了沉默:“无事,去吧。”
“是……谢三公子。”范厨娘如蒙大赦,匆忙应了一声,几乎是落荒而逃,提着那只空篮子,低着头快步去了,背影都带着几分仓惶。
玄煕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眉头微蹙,若有所思。这妇人……似乎过于紧张了些?
且说皇子开垌这边,自与刘一妃定下蹴鞠之约,倒也时常念及。并非全为此事新奇有趣,亦有几分是对那日伊人回眸浅笑、温柔解语的朦胧情愫在牵引。到了约定的那一日,天气晴好,惠风和畅,天上一碧如洗,正是出门游玩的好辰光。开垌兴致颇高,特意换了一身便于活动的宝蓝暗纹常服,着人备了轻便的车辇,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亲自往翠微居那小院接了刘一妃,一同往皇家蹴鞠苑而来。
马车辚辚,一路行至蹴鞠苑侧门。此处守卫森严,寻常人不得靠近。验明身份后,车驾径直驶入,来到一处独立的阁楼下。早有内侍在此等候,引着二人拾级而上,径直来到那视野绝佳、闲人免进的专属雅阁。这雅阁位于西侧看台最高处,正对鞠场中央,内里布置得雅致清爽,临窗设着宽大的软榻,铺着锦垫,旁边小几上早已摆上了时鲜的瓜果、精致的茶点,香茗亦是新烹的。
开垌心情舒畅,亲手为刘一妃挪开一张绣墩,邀她在临窗的软榻上坐下,自己则在她身侧坐下。他指着下方一片平整开阔、绿草如茵的“鞠场”笑道:“你看,这便是今日要比赛的蹴鞠场了。比之宫中我们玩的那种双球门的场地,又不同了些。这皇家蹴鞠苑用的是最新的规制,只设单球门,唤作‘龙门’,两边那各设一道门框的,便是了。球员们需得合力,将那皮鞠设法踢入对方的龙门之中,方算得分,得分多者为胜。”他又指向场边正舒活筋骨的健儿道:“你看那些穿着各色号衣的,便是参赛的健儿。规则是每队登场十一人,各司其职,有负责冲锋陷阵的,有负责居中调度的,亦有负责防守拦截的。那个穿着不同颜色衣裳、守在龙门前的,唤作‘门尉’,乃是最后一道屏障,身手最是矫健不过……”
他谈及蹴鞠,竟是兴致盎然,眉飞色舞,将那规则、阵型、看点娓娓道来,言语间不自觉地流露出少年人的热忱与活力。刘一妃侧耳细听,她对这蹴鞠之事本是一窍不通,然听着开垌详尽有趣的解说,看着他眉宇间那份难得的飞扬神采,与平日里那个沉静平和、心事重重的皇子判若两人,心中亦不由得被深深感染,唇边始终带着一抹温柔浅淡的笑意,时而随着他的话语轻轻点头,眸光专注地望着他。
离开赛尚有片刻,忽听场中鼓乐齐鸣,御座方向的高台上,仪仗簇拥下,走出一位衣饰华贵、身形挺拔的青年。此人乃是当今晋郡王的世子炳钰,生得面如冠玉,风流倜傥,与开垌自幼一同长大,交情甚笃。
只见他手持一只亮闪闪的“聚音铜”,立于高台边缘,满面春风地向着下方数万观众高声致辞:“诸位,诸位!今日盛会,天公作美,惠风和畅!”他声音洪亮,透过聚音铜传遍全场,“更难得者,恰逢此时,我大辽皇子殿下亲临赛场,与万千臣民共赏此番赛事。”
此言一出,原本就有些喧腾的看台之上立时如滚油泼入沸水,瞬间山呼海啸!“皇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岁!”之声,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直冲云霄。看台上万民攒动,无数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西侧高处那几间的雅阁,皆因陛下膝下只此一子,虽因种种缘故尚未明立东宫,然储君之望,早已系于其身。故而百姓见他亲临观赛,那份激动、崇敬与拥戴,自是不同凡响。
炳钰见自己一句话便引得如此轰动,愈发得意,脸上笑容更盛,又提高了声音,故作神秘地拖长了语调笑道:“且今日,殿下并非独身前来!更是携了……”他故意顿住,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开垌的包房方向,吊足了众人的胃口,随即像是猛然想起什么,意识到那位尚无正式名分,直接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