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所言不差,正是那赵氏天启。”万公公点头,眼中露出追忆之色,“想那天启开国太祖赵元亨,亦是英明神武,定鼎金陵,扫平海内,颇有盛世气象。然传至二代成宗皇帝赵业,此人却是个有大志向更有大野心的。他不满足于守成,一心要开创万古未有之伟业,遂将目光投向了这天下的江河湖海。”
“其时,”万公公微微一顿,似在斟酌言辞,“天启虽强,然疆域广袤,南北货运艰难,东西消息难通,尤其是军令传递、大军调动,往往动辄数月,深为成宗皇帝所忌。”。恰在此时,有泰西献图者,亦有本朝精于算学格物之士,提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构想——那便是以帝国中部、江河交汇的鹄城为新核心,将绡河、沧江等主干水道彻底疏浚、改造、连接,北通幽燕,南连岭表,东达江海,西接巴蜀,更要辅以标准化的‘帝国驰道’,构建一个前所未有的水陆综合运输大网!其志向之宏大,欲使帝国政令于一日之内通达各处要地,主力军团于半月之内可抵边疆,粮草物资于一月之内流转全国!”
刘一妃听得心驰神往,不禁轻声道:“这……若真能建成,岂非是功盖三皇五帝,利在千秋万代?”
“诚然也!”万公公摇头叹息,“利虽大矣,然其难,实难于上青天!那成宗皇帝与继位的末帝赵显父子二人,竟似着了魔一般,认定此乃天启帝国的不世根基,是新都鹄城冠绝天下的保障。他们罔顾当时国力民情,强行推动。先是设立‘工械院’,招揽天下方士奇人,仿制泰西的水力机具,研究那复式船闸,绘制精密堪舆图,欲统一舟车规制,看似高瞻远瞩,实则好大喜功,耗费无度!”
“而后更是举全国之力,投入这无底之渊!”万公公的声音沉痛起来,“史载其时,天下丁壮,十抽其三四,皆被征入工地,更有无数囚徒、罪官被罚充苦役。数百万乃至上千万人,年复一年,在那崇山峻岭、大江大河之间,开山劈石,筑坝挖河。为支撑这等浩大工程,天启朝廷的赋税苛刻至极,寻常百姓即便卖儿鬻女,亦难以为继。那沿江沿河之处,累死的民伕白骨,与所筑堤坝几同高!金陵城依旧繁华,然而帝国的根基,却在这无休止的工程中,被渐渐蛀空、拖垮了!”
开垌皱眉道:“如此倒行逆施,朝堂上下竟无人言?”
“如何没有?”万公公苦笑,“忠言诤语,不绝于耳;忠臣血泪,几度洒于金殿,然成宗、显宗父子哪肯听劝?他们痴心于那鹄城新都的落成,沉迷于那水陆通达、万国来朝的虚幻荣光,对百姓之苦、国库之虚、边防之危,皆充耳不闻!甚至为了筹款,不惜与民争利,垄断盐铁,搞得天怒人怨,四海鼎沸!”
“终至……”万公公的声音愈发低沉,“及至末帝赵显,天下已然风起云涌,民心思变!先是各地民变蜂起,烽烟四起,一片乱象;而后,我大辽太祖高皇帝,顺天应人,自北境长驱直入,铁骑所向,天启那外强中干的军队一触即溃!怎奈那赵氏天启,连那日思夜想的鹄城新都尚未完全落成,便已然国破家亡,宗庙倾覆。正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令人嗟叹不已!”
众人听罢,无不唏嘘感慨,谁曾想这浩渺江波、坦荡通途之下,竟掩藏着如此惊心动魄、关乎一个庞大帝国兴亡的往事。
村哥忍不住好奇追问:“那……这偌大工程,难道就此荒废了不成?”
“荒废倒也未曾全然荒废。”万公公道,“我大辽太祖入主之后,以安民为先,自然停了这等劳民伤财之举。直至世祖皇帝时,天下承平,国力渐长,世祖皇帝深知这水陆网络之于国计民生的长远益处,遂毅然决然,接续前朝未竟之业。不过,”他摇了摇头,“我朝行事,远比天启稳健务实,讲究‘以民为本,量力而行’。对于前朝那些过于激进、不切实际的策令,皆予以废止,改为水陆联运之策;对于技术,亦是审慎引进、逐步改良、注重实用。如此一来,工程进度虽不似前朝那般迅猛,却也扎实稳妥,不至于重蹈覆辙。”
“这水陆大网的几条主脉,如通往江南、丹岭之航道,是在世祖和咱们陛下励精图治下,耗费了数十年光阴,才陆续贯通运行的。唯有这连接都城琮城与中枢鹄城的‘沧江水道’,因其间水文复杂、工程艰巨,直至当今陛下御极之后,才得以全力推进,如今方告初步贯通。这最后一段航道的打通,象征着整个水陆宏图的最终合龙,其意义之重大,自不待言!陛下遣殿下您亲临主持开航大典,正是要向天下昭示,我大辽继承前朝伟业,终竟全功,德被四方!”
万公公一番话说罢,众人皆是心潮澎湃,感慨良多。开垌更是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他望着眼前这波澜不惊的江水,心中既有对前朝天启帝国覆灭的警醒,亦有对本朝历代先辈筚路蓝缕、终成伟业的敬佩,亦深感自身责任之重。
船队继续前行,夜幕悄然降临。是夜,一痕残月西斜天际,清辉幽淡如纱,江面浮着细碎银鳞,倒像是被揉皱了的半幅素绢。两岸山峦朦胧,偶有虫鸣蛙叫,更显夜之静谧。
主舰之上,灯火阑珊。开垌与刘一妃并肩立于顶层船头的露台之上,凭栏眺望这月下江景。晚宴的喧嚣早已散去,炳钰与村哥亦各有安置,此刻只余下他们二人,以及远处悄然侍立的几名内侍与宫女。
江风带着夜晚的凉意,轻轻拂动刘一妃鬓边的碎发,以及她那水蓝色的裙裾。她微微侧头,望着身旁的开垌。月光之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少了几分白日的跳脱与激动,多了几分沉静与深思,那双平日里锐利或温和的眼眸,此刻在月色映照下,竟显得格外深邃温柔。
“殿下,今晚的月色真美。”刘一妃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开垌闻声转头,恰好对上她那双盈盈如水的眸子,那眸中清晰地倒映着一弯残月,也倒映着他的身影。他心中一动,只觉喉头微紧,低声道:“是啊,月色很美。”他顿了顿,补充道,“有你在,更美。”
刘一妃听闻此言,脸上陡然飞起两片红霞,连耳根都微微发烫。她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只觉心中如小鹿乱撞,砰砰直跳。自那日蹴鞠苑一别,二人虽未再有亲昵举动,然彼此心中那份情愫,却似这江水一般,于平静之下暗流涌动。此刻月色撩人,情景交融,这句带着暖意的话语,更是将那层朦胧的窗户纸轻轻捅破。
开垌见她娇羞之态,心中爱怜更甚。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栏杆上微凉的柔荑。刘一妃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却没有挣脱,反而任由他温暖的掌心将自己的手包裹住。
“一妃……”开垌的声音微微沙哑,“白日听万公公一席话,孤才深知父皇之不易,帝国之艰辛。孤……虽生于皇家,却常觉前路迷茫。唯有在你身边,孤才觉得……心安。”
刘一妃抬起头,望着他眼中那满满的真诚与依赖,心中不禁既感动又酸楚。她反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殿下乃天潢贵胄,身系万民福祉,未来定能开创一番伟业。妾……妾蒲柳之姿,能得殿下垂青,伴随左右,已是三生有幸。若能为殿下分忧解愁,妾纵万死亦甘愿。”
“傻话。”开垌将她揽得更近了些,几乎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孤不要你万死,孤只要你……好好陪着孤。”
四目相对,月光之下,情意缱绻,再也无需更多言语。开垌缓缓低下头,吻上了那微凉而柔软的唇瓣。
刘一妃只觉脑中“嗡”的一声,浑身酥软,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羞涩地回应着,任由他带着些许霸道的温柔,引领着自己沉沦在这月色与江风交织的迷醉之中。
一吻终了,二人皆气息微喘,面色绯红。开垌打横将刘一妃抱起,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
“回舱。”开垌的声音低沉而喑哑,眼中似有火焰在跳动。
刘一妃将脸埋入他的颈窝,只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羞赧、激动、期待、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微微颤抖。
开垌臂揽佳人,足下生风,转瞬已至舱前。早有侍儿垂首候于廊下,见此情景,轻掩罗袖,无声启开雕花舱门,旋即款步退去,唯留满室烛影摇红,将这一隅温柔尽付璧人。
舱内烛火摇曳,暖意融融。锦帐低垂,绣被生香。
斯夜,碧空澄澈,弦月当空。舱内,暗香浮动,旖旎之态毕现,情愫缱绻。二人情难自抑,终至水乳交融,身与心浑然合一。此艘负国命之艨艟巨舰,亦有幸得见宦海王孙与寒门孤女,在这江波浩渺处悄绽情缘。
话分两头。话说这几日,因春闱已毕,又兼趾国传来惨讯,朝野上下,虽明面上依旧按部就班,各司其职,然暗地里,却似有无数潜流在无声涌动。
西厂副指挥使宇文玄煕,自那日得了王振公公转交的神秘书册,心头便似压了一块沉甸甸的铅石。那最后一页上隐含的讯息,如同鬼魅符咒,日夜萦绕于怀,不得安宁。他深知此事干系重大,绝非寻常,必须尽快将此物呈交顶头上司——西厂都指挥使赫连云飞大人。只是赫连大人行踪不定,要寻个妥当时机面陈,亦非易事。
这一日,玄煕瞅准时机,径直来到西厂衙署,言有要事求见赫连大人。几经通传,终于被引入了那间戒备森严的签押房。此处乃是赫连大人日常处理机要之所,房内陈设简朴而肃穆,唯有案牍卷宗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墨香与陈年纸张的味道。玄煕踏入房中时,只见赫连大人早已端坐于那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赫连大人身着西厂指挥使的獬豸补子官服,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抬眼见是玄煕,眉宇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询与警惕。
“卑职参见大人。”玄煕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免了。”赫连云飞抬眼看了看他,声音低沉,“何事这般急着要见?”
玄煕走近书案,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拱手道:“大人。事关东海运银之后续,卑职有些新的发现,不敢擅专,特来禀报。”
赫连云飞“唔”了一声,不置可否,示意他继续。二人虽为上下级,然在这西厂之内,言语之间,自有一份无形的距离与审度。
玄煕不再多言,自袖中取出那本半旧的诗文集,双手呈上:“大人请看此物。”
赫连云飞接过,随意翻看了两页,见是寻常诗集,眉头微微一蹙,不明所以:“此乃何意?”
玄煕垂首道:“此册乃宫中内侍王振王公公日前亲手交予卑职,言称事关重大,务必请大人亲览。卑职检查过,书册本身似无异常,然王公公如此郑重,必有玄机。”他将姿态放得极低,只说明了物件来由,并未提及自己的发现。
赫连云飞听闻此物是王振转交,神色微凝。他再次翻开书册,径直翻至最后一页,目光在那大片的留白处仔细端详。他盯着那处空白看了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随即从书案一侧的笔筒旁,取过一只不起眼的小瓷瓶,又取出一支干净的羊毫小笔,蘸了些瓶中淡黄色的药液。
他将书册平铺于案上,屏息凝神,以那小笔,在那片空白处轻轻涂抹。药水浸润处,那泛黄的纸页颜色略深。复将书册拿到光线稍亮处略作停顿,待药水微干,只见那涂抹过的地方,竟缓缓地、却又清晰无比地浮现出一个笔力遒劲的大字来——停!
赫连云飞见状,瞳孔猛地一缩!他将书册拿到眼前,仔细端详,反复查看,确认那字迹无误后,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之极,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停?”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个字,猛地抬头看向玄煕,眼中疑虑与惊愕交织,“这……是谁的意思?王振?”
玄煕垂首肃立,恭敬回道:“卑职不敢妄测上意。只知此物确由王公公亲手转交,言语间只称事关重大,并未提及其他。”
赫连云飞却似未听见他的话,只盯着那个“停”字,在室内踱了两步,眉头紧锁,似在权衡,又似在猜度,口中喃喃自语:“停……停……这一个‘停’字,却不知是让咱们停下哪一桩?是那只不知死活的‘灰鸽’之事?东厂那边正咬得紧,此时叫停,莫非是上面改了主意?可许公公那边的吩咐明明是要斩草除根……还是说,要停了咱们对东厂的反制?这倒像是宫里某些人息事宁人的做派……这没头没尾的一个字,究竟是何用意?!”他越想越是心惊,只觉这背后水深,已远超自己预料。这指令来得蹊跷,又是经由王振这等看似寻常却又透着诡异的内侍之手……他岂能全然无疑?
他猛地停住脚步,再次看向玄煕,目光如刀,沉声问道:“王振是如何转交此物的?”
玄煕略一思忖,道:“王公公只以借阅下官家中藏书为名,将此物隐秘塞入。言语间,除却强调务必请大人亲览外,再无旁的话语。”他答得滴水不漏。
赫连云飞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神色坦然,不似作伪,方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深知西厂行事,一字之差,便可能是生死之别。这一个“停”字,他必须仔细揣摩,却又不敢轻易妄断。
赫连云飞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不论这指令背后究竟有何用意,当下的局势已是风声鹤唳,唯有步步为营才是上策。他看向玄煕,合上书册,语气冷峻而决绝:“知道了。不管这‘停’字究竟何意,如今内外皆不太平,你我行事,皆需万分小心才是。东厂那边既已察觉到些许风声,近日必会动作频频。你那边,凡事务必低调行事,约束好手下人,切莫再节外生枝,授人以柄!尤其是……前番东海之事的收尾,务必料理干净,绝不可留下半点痕迹。
“卑职明白。”玄煕躬身应道。
“嗯,”赫连云飞点了点头,似又想起什么,补充道,“还有,若有任何异动,即刻报我。”说话间,双目直视那药瓶,似在无声地表明,他对玄煕并无隐瞒之意,即便玄煕知晓这秘法,他也毫不在意。
宇文玄煕自然会意,抱拳道:“是。”
“去吧。”赫连云飞挥了挥手。
玄煕又行了一礼,亦不再多言,转身退出了签押房。
待玄煕脚步声远去,赫连云飞独自一人立于室内,面沉似水。他拿起案上那本诗集,再次翻至最后一页,望着那醒目的“停”字,眼神变幻不定。片刻之后,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竟小心翼翼地将那最后一页纸沿着装订线细细撕下。随后,他走到墙角那只用于焚烧机密文书的铜盆边,取过火折子点燃,看着那写有“停”字的纸页在火焰中迅速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飞灰,方将那残余的书册随手丢在一旁,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做完这一切,他望向窗外晦暗不明的天色,陷入更深的思虑之中。“这一个‘停’字,究竟搅动了多少暗流?王振……许文飞……宫里……究竟是谁在背后落子?是他?”他一时也难以预料,这诡谲难测的时局,将因这枚棋子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东厂衙署深处,那专司勘验的签押房内,烛火昏暗摇曳,映得四壁阴沉。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卷宗的霉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理刑百户张百户,身着一袭半旧的藏青色贴里,背手在屋内踱步,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疑云。长案之上,摆放着几件从东海之滨荒僻滩涂收罗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