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楼凤阙锁烟霞，往事如梦说皇家。嗣子承宗全孝义，双姝入宫斗芳华。
内监屏息听密语，圣心难测隐龙沙。一杯清茗浮世影，波谲云诡未有涯。
却说圣上自四方馆回转翊坤宫，心中因念及齐王世孙开增即将册封之事，倒添了几分平日里少有的轻松与愉悦。这齐王一脉，说起来在宗室之中，也算是一段颇具传奇色彩的旧事了。
想当年，太祖高皇帝龙兴之初，封赏宗室，太祖三弟因从龙之功，得封齐王，显赫一时。然世事无常，传至其子齐王立这一辈，却因一时糊涂，竟参与了那场惊天动地的“废后之乱”。待太宗皇帝继位，雷霆震怒，本欲将这齐王立削爵废为庶人，以儆效尤。奈何齐王立之父，即太祖三弟，于国有大功，勋劳卓著，朝中元老重臣感念其旧德，纷纷上书力保，言辞恳切，这才勉强保住了“齐王”的爵位不失。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齐王立虽保住了王爵，却也因罪孽深重，被太宗皇帝判了个终身监禁，囚于王府高墙之内，形同活死人。恰在此时，齐王妃诞下一名女婴，这更是雪上加霜，预示着齐王立这一脉，已然是后继无人了。
太宗皇帝何等心机，见此情形，便将计就计，从宗室旁支中挑选了一名年幼的子弟，过继给齐王立为嗣子，以承其宗祧。这被选中的孩子，便是如今的齐王世子欲晟。说起这欲晟，其身世亦有几分波折。他原是晋郡王一系某位庶出宗亲映柏之子。说起这映柏，其在宗室“考封”之中，堪堪获得了末名，也正是凭着这份功名，映柏这一家才算有了宗室玉牒身份，使得其七岁的孩儿欲晟，方有了被遴选为齐王嗣子那一线机缘。也正因如此，当年太宗皇帝挑选宗室子弟以继承齐王一脉时，选中年幼的欲晟，既可延续齐王香火，又不至使这一支过于强大而难以掌控。
当年欲晟被选为嗣子之时，年仅七岁。太宗皇帝初登大宝，正欲立威，本想借此机会，一举剥夺了那阶下囚齐王立的王号，直接让年幼的欲晟承袭齐王爵位。谁知这七岁的稚童，竟是生就一副铮铮铁骨与过人胆识。当太宗皇帝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询问他是否愿意直接承袭王位时，小小的欲晟竟是面不改色，朗声回道：“启禀陛下，臣既为齐王嗣子，齐王即为臣父。父尚在，子不敢言王；父若不幸，子亦当为其守孝，三年之后，方敢领受君恩。”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是哗然，无不为这稚子小小年纪便深明大义、恪守孝道而暗暗称奇赞叹。太宗皇帝亦是龙颜大悦，非但未曾着恼，反而龙心甚慰，当即下旨，册立欲晟为齐王世子，并将其接入宫中，与皇子们一同教养。自此，欲晟便在太宗朝的深宫之中渐渐长成。再说来，那被太宗囚禁的齐王立，倒也未曾老死于囚所。皆因当今圣上颇为喜爱齐王世子欲晟这一家，感其纯孝恭谨，不忍其嗣祖父寂寥终老，故而在数十年后特开隆恩，赦了老齐王的监禁之罪，许他回到原先的齐王封地颐养天年，便是此前圣上口中“齐王那老家伙的封地”了，只是不得随意离开封地罢了。
更有桩奇巧姻缘，便是这齐王世子欲晟与当今圣上，竟是娶了同一门阀——叶赫那拉氏的一对孪生姊妹花，人称“撒娇二姝”。姐姐闺名唤作“阿撒”，嫁与了当今圣上，便是如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皇子开垌的生母；妹妹闺名唤作“阿娇”，则嫁与了齐王世子欲晟。也正因这层亲上加亲的缘故，齐王世子欲晟之独子开增，自小便常在宫中行走，与皇子开垌等一众表兄弟姐妹们一同读书玩耍，感情甚是亲厚。
此番开增自嗣祖父齐王立的封地归来，不日便要行册封世孙之礼，正式确立其宗室继承的身份，年已满了十六岁，也到了该历练担当的年纪。圣上念及这些旧事与情分，心中自是欢喜。
御辇稳稳地停在了翊坤宫外。圣上扶着萧景的手下了辇，刚踏入翊坤宫正殿，便见皇后娘娘正与几名内侍在此议事。那几名内侍，圣上看着倒也眼熟，正是平日里在宫中各处行走的王振、许文飞等人。
众人见圣驾归来，皆是吃了一惊，慌忙上前跪拜请安：“恭请陛下圣安！”
圣上略一摆手，目光在皇后与那几名内侍脸上一扫而过，见他们神色间似有几分未尽的言语，便淡淡道：“你们有什么事，改日再议。朕与皇后有几句话要说。”
那几名内侍闻言，哪里还敢多留，连忙叩首称“是”，躬着身子，鱼贯倒退出殿外。皇后亦是敛衽一礼，迎上前来，柔声道：“陛下今日回宫略早了些，可是乏了？”
圣上携了皇后的手，一同往内殿走去，一面道：“朕今日倒不觉疲乏，只是有些话，想与梓童私下里说说……”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觑着皇后，“方才在殿外，梓童与王振他们，可是在商议那件事？”
皇后嫣然一笑，点了点头，道：“正是呢。诸般事宜繁杂，总要一一过问才放心。”
圣上闻言，目光转向一直恭敬侍立在身侧的内务府掌印太监萧景，微微颔首，方对皇后道：“那就好。朕也正想着这事。昨儿个开增便已抵京，朕想着，届时他的册封礼与婚事，不妨就与垌儿的婚事一并热闹热闹。待秀女们选了出来，正好皆大欢喜。”他又似想起什么，眉头微蹙，“说起这婚事，炳钰也是，你说开垌也就算了，朕总还多管着他些。怎么炳钰那孩子，也老大不小了，竟还未成婚？”说着，便习惯性地扬了扬手，似要唤宫女去取些点心来。
皇后深知圣上这贪吃的习性，又忧心他龙体日益丰腴，恐甜腻之物于身子无益，便不动声色地向旁边侍立的宫女递了个眼色，止了她们的行动。一面接过圣上的话头，笑道：“陛下这话可是说左了。炳钰哪里未曾成婚？他早已娶了亲，只是他那娘子出身寻常，未有正式的诰命位分罢了。此事，宗正寺早已请过旨，陛下莫非忘了？”
圣上听了，先是一愣，随即一拍脑门，恍然道：“哎呀！还有这个事！瞧朕这记性，真是越发的不中用了！”他边说着，边又向萧景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取些吃食来。
萧景见状，心中暗暗叫苦，忙抬头飞快地睃了皇后一眼，果见皇后一双凤目正带着几分嗔意瞪着他，那眼神分明是说“你敢去试试”。萧景哪里还敢动弹，只觉得两股战战，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也不说话，只对着皇后这边先叩了两个头，又转向圣上那边，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
皇后见他这般滑稽模样，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忙用绢子掩了口，那笑意却从眉梢眼角溢了出来，只是未曾发出大的声响。圣上见萧景如此，也知是皇后暗中作梗，便也不再为难他，只转过头，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庭中的一株玉兰，仿佛方才什么也未发生。
皇后这才放下绢子，嗔怪地白了圣上一眼，道：“也不知陛下您日日都在宫里做些什么？除了摆弄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便是贪嘴。就连畋儿那丫头，近来您都少带她出去玩耍了。”
圣上闻言，脸上依旧是笑眯眯的，凑过来想去牵皇后的手，口中道：“梓童莫恼，朕这不是忙么……”皇后却不理他，将手轻轻一缩，避开了去。
圣上碰了个软钉子，也不着恼，只叹了口气，幽幽道：“梓童啊！说起来，还是人家秦、楚、赵、周那几家王爷会开枝散叶。前些时日，朕听闻秦王府又添了个小郡主，喜气洋洋的。宫里的那些个内侍，也不知是何居心，总在朕跟前提这些，听得朕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
皇后听他这话，又眯着眼笑了起来，道：“当初管着垌儿亲事的也是陛下您。连带着炳钰那孩子，都受了牵连。您想想，他们两个成日家在一处淘气胡闹，垌儿都还未曾大婚，炳钰他敢先成家么？”
“嗯？”圣上听出些话外之音，奇道，“你方才不是说他已经娶了亲了么？”
皇后微微蹙起秀眉，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三分嗔怪，七分“你明知故问”的愤懑。
圣上见她这般神情，脑中灵光一闪，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关节，眼睛蓦地一亮，竟有几分惊喜地凑近皇后，压低声音道：“梓童，你是说……炳钰那孩子，也是如垌儿一般，纳了个姬妾……像那个‘刘’……”
皇后见他终于会意，乐得抿唇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哈哈哈！”圣上抚掌大笑起来，声音朗朗，“朕想起来了！朕全想起来了！当初宗正寺为炳钰请旨赐婚，朕还着实恼火，将他们申斥了两句，说什么‘你们这晋王府一脉，莫要什么阿猫阿狗的都往朕跟前凑，想讨什么赏赐不成’……”？
皇后见圣上说得兴起，又要口无遮拦，忙微微蹙眉，轻轻“咳”了一声。圣上见状，也知自己失言，忙打住了话头。皇后这才抬了抬手，示意那还跪在地上的萧景起身，不必再叩头了。
圣上清了清嗓子，接着方才的话头，带着几分自嘲道：“唉，说来说去，倒像是朕将他们这些孩子都给耽误了似的。这般年纪，早就该成家立业，多娶几个媳妇，为咱们老祖宗开枝散叶才是正经。如今这宗室里人丁如此稀薄，总也不是个事儿。这婚事啊，早晚都是要办的。梓童啊，说起这个，朕倒要想起朕那个老爹了，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皇后听他竟将话引到先帝身上，不由得笑道：“那依陛下的意思，莫不是要您与垌儿父子齐心，一同为老祖宗开枝散叶不成？”
“呃……那也不是不可以。开垌这孩子，最是有孝心的了……”圣上顺口接了一句，话刚出口，便猛然省悟过来，自己这是跳进皇后挖的坑里了！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瞬间变成了一张苦瓜脸，心中懊悔不迭。
皇后见状，哪里肯放过这等拿捏他的机会？依旧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眼底却闪着狡黠的笑意，假意问道：“既如此，那敢问陛下，此番选秀，是打算为皇家选几位新人入宫？又打算给她们封个什么位份呢？”
圣上这回总算是逮着了转圜的机会，连忙一把抓住皇后的手，紧紧握在掌心，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连声唤道：“撒撒！我的好撒撒！你是知道朕的心思的！朕方才那是说错话了，一时口快，一时口快嘛！你是知道朕压根儿就没那个心思的。咱们不闹啊，咱还是说说正经事。方才你说到位份的事情，朕倒是想起了不少关节。唉！平日里朕是太少操心这些琐碎了，如今冷不丁一想，倒真是让人有些糊涂了。”
皇后听他唤起自己闺中时的乳名“撒撒”，语气又这般温柔小意，心中那点子薄怒早已烟消云散，只觉得一阵暖意融融，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泛起红晕。她本就未曾生气，不过是夫妻间的情趣罢了。于是便顺着他的意思，将话头接了过来，道：“陛下既有此问，那臣妾便与陛下细细分说。首先，陛下的宝贝儿子开垌，至今尚无任何封位。他将来是您的太子殿下呢？还是如秦王、赵王那般做个亲王，亦或是如晋王、梁王那般做个郡王？这名份未定，后面的事情便不好安排。再者，咱们亲爱的陛下，可知晓太子妃之下，有哪些位份？亲王、郡王及其世子、世孙，他们的正妻、侧室，又各有何等封号？”
“朕……朕日理万机，哪里记得这些……”圣上刚想推脱，忽又觉得这话不对，连忙改口道，“是朕……是朕年纪大了，记性不济了。”
皇后也不理他这话茬，只端起桌上的茶盏，自顾自地呷了一口，复又抬眼，示意侍立在远处的萧景去换一壶新茶来。那萧景会意，悄然退下。
圣上见她不语，只得自己讪讪地又开口道：“这些事情，先前不都是宗正寺在打理么？他们按着旧例办就是了。”
“可不是么！”皇后将茶盏轻轻放下，语气中带着几分似嗔似怨的意味，“旁人问起陛下，陛下一句‘去问皇后’，便将事情都推到臣妾身上了。这么些年来，臣妾替陛下操持这些内宫琐事，您也不怕外头人说臣妾‘后宫干政’？您倒说得轻巧，言道这些皆是皇室家务，算不得干政。可臣妾因此，在背后可没少遭人非议呢！”
圣上见她真有些着恼了，连忙又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柔声道：“梓童辛苦了，都是朕的不是，是朕这些年太过慵懒懈怠了。朕明白你的意思。这样罢，咱们就先依着先前商议的，封垌儿他一个亲王，如何？”
皇后听了这话，眉头却又是一紧，脸上神情微妙，依旧是不言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圣上。
圣上被她看得有些心虚，忙又道：“梓童啊，你是知道朕的心意的。此事，咱们先前不是早已私下里计议过了么？这大辽的天下，早早晚晚，终究是要交到他手上的。”
皇后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陛下圣裁，臣妾不敢有异。只是，既封亲王，那王号……陛下可曾思量妥当？”
“魏吧！”圣上略一沉吟，便道。
皇后闻言，秀眉微蹙，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低声道：“魏王……”
圣上见状，忙解释道：“梓童莫要多心。朕知道你念及旧事。然则，先前那魏王一脉早已是废王，不足为虑。再说，此事已过去这么多年了。‘魏’者，巍然高大之意，于我朝而言，亦有其特殊之含义，朕以为甚好。”
皇后默然片刻，方才道：“一切皆听凭陛下吩咐。只是，不知咱们这位未来的魏王殿下，是只选一位正妃呢，还是依着亲王的规制，一并选纳阏氏、可信？还有，晋王世子炳钰那边，他既已有了那位无甚名分的娘子，此次选秀，是只为他择一位世子妃呢，还是连带着可贺一并选了？对了，还有齐王世孙开增，他此番回来便要册封，想来也要赐婚的，那他的福晋、奉仪，陛下可也一并思量了？他那一支，陛下可莫要忘了，先前是险些绝嗣过的。”
圣上听着皇后这一连串的妃、阏氏、可信、福晋、奉仪，只觉得头昏脑涨，眼神已有些呆滞起来。皇后看着他那副茫然的模样，心中暗暗好笑，又有些得意：这些年来，你这甩手掌柜做得倒是轻巧，今日便让你也尝尝这后宫名爵的厉害，看你还敢不敢说“简单”二字！
只听圣上苦着脸道：“梓童啊，朕怎么听着这些，倒像是听天书一般！就如同咱们辽人初到你们夏地之时，听不懂你们那些文绉绉的夏人官话一般！”
“陛下，”皇后听他这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嗔道，“臣妾是源自女真部族，可不是什么夏人。再者说了，那些什么‘文绉绉的夏语’，还有这些个后宫嫔妃的章程品级，那可都是老祖宗们一代代定下来的规矩……我伟大的陛下，您能不能好好说话？”
“皇后见谅，皇后见谅！”圣上连忙作揖告饶，“唉，说来说去，都是老祖宗们给害的！好端端的，搞出这许多名堂来作甚？这些个名称，也着实是令人头疼难懂。依朕看，倒不如干脆些，往后不论是谁的妻妾，一概都叫王妃，或是别的什么简单名目，岂不省事？”
皇后听了这话，已是彻底无语了，只得强忍着笑意道：“陛下当真是睿智过人！那臣妾便预祝陛下早日颁布诏书，遍行天下，将这夏地千年之礼制尽数改了，往后这亲王郡王的妻妾，都与您宫中的妃嫔一般称呼，陛下的宝贝儿子将来娶的小老婆，也都一体称‘妃’，岂不美哉？”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