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打翻的葡萄酒，将整片天空染成醉醺醺的橘红。江也站在小区门口，看着程熙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才转身离开。
"又是你啊小伙子，"门卫大爷从值班室探出头，"路灯最近好着呢，多亏你帮忙。"
江也笑笑："应该的，以后还来。"
他双手插兜走在渐暗的街道上，回味着今天程熙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嘴唇，仿佛还能尝到她唇上草莓冰淇淋的甜味。
钥匙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程熙推开门，意外地发现客厅亮着灯——这个家为了省电费，常年昏暗得像口枯井。
“妈！”程熙试探性叫了一声。
“哎。”朱婧芸应了一声，声音有明显的哽咽。
“妈，你怎么了？”程熙用手抚过朱婧芸脸上的泪痕，朱婧芸年近四十，在这张满是细纹的脸上依稀可见年轻时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没事，饿不饿？今天和同学玩得开心吗？”朱婧芸用手抹了把脸。
妈，你不想和我说实话吗？”程熙抱住朱婧芸，用手轻拍她的后背。
朱婧芸默了两秒，眼泪涌了出来。
她是个很感性的女人，泪水多到流不尽，半辈子都在掉眼泪。
怎么了？”程熙声线颤抖。抱的更用力了。
“今天……你外婆给我打电话了。”讲到这儿，朱婧芸泣不成声。“跟我说，你外公生了很重的病，人快要没了，让我找个时间见最后一面，他现在吊着口气，就是想看看我。”朱婧芸崩溃的大喊。
“看我做什么！都是我不好，我怎么就信了你爸这个混蛋，啊啊！”她捶着胸口，郁结着一口气。
外公叫朱志国，在朱婧芸的口中，他是个极好面子，又十分固执的人，华轻时做工地包工头，一身的劲，让人心生胆寒。
后来身体出了意外，转头去做了生意，赚了点钱，人也开始不老实，冲动、打架，朱志国脾气越发固执火爆，再到后来，家里人给他说了门亲事，想着说，结婚好，结婚后的男人就收心了。
于是，半年后，小朱志国两岁的房娟嫁进了朱家。房娟是南方水乡出了名的温柔，恬静，朱志国开始不喜房娟这样温吞的性子，可不出半年，朱志国整个人大变样，人越发老实可靠。
大家都说，朱志国遇到了好女人，朱家是烧了高香了。
房娟的细心温柔让朱志国逐渐走上了正途，开始踏踏实实过日子。
朱婧芸出生时，朱志国的生意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因为心疼房娟，在那个年代，他们家只有朱婧芸一个孩子。
人人都说，朱婧芸像房娟，不仅人长得标志，性格也像母亲一样，温柔安静，朱婧芸自己也这样认为。
可事实并非如此，年轻的朱婧芸听信程禹的话，义无反顾踏上火车的那刻起，她就不像房娟，而是年轻时固执已见的朱志国。骨子里，朱婧芸像他的父亲，可她没有朱志国这样的运气。
朱志国遇到懂他，爱他，愿意包容他的房娟。而朱婧芸嫁给了自私自利，毫无担当的程禹。
她为何命苦？她不懂。
她全心全意为这个家庭付出一切，耗尽所有的心血与春春，换来了程禹这样的人。
坚定踏上的那列火车，朱婧芸以为是幸福的开始，她这样美好的一生在此刻开始变得荒唐。
一步错，至此万劫不复。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朱婧芸止不住的抽泣声。
程熙没见过外公外婆，他们只存在于朱婧芸的只言片语中。
“妈妈”程熙温柔的唤着朱婧芸。
“妈妈，我们现在就收拾东西，明天就走，你别害怕，我陪着你，我们一起去看外公外婆。”程熙哽咽地问：“好不好？”
朱婧芸像没长大的孩子，程熙抱着她单薄的肩颈，那么瘦弱的身体承担着莫大的悲伤。
程熙一直默默安抚朱婧芸的情绪。听她诉说过去的家长里短，朱婧芸说朱志国小时候很娇纵她。一直到上高中，朱志国每天都会接送她上下学；会精心准备每一年的生日惊喜；会让她骑在脖子上举高高；朱志国很喜欢叫她小宝，从小叫到大。
房娟说，因为你是我们的小宝贝啊，所以叫小宝。
程熙和朱婧芸一直收拾，临出门时，程熙看见她放在门口的粉色兔子图案气球，气球上是兔子可爱的笑脸，程熙顿了两秒，目光闪烁。
“西西，走啊。”朱婧芸叫她。
程熙回过神，应了一声。西西是程熙的小名，朱婧芸偶然会叫。
天空泛起鱼肚白，两人到了火车站。
海城离宁城8个小时的车程，程熙没吃早饭，胃空的难受，火车上嘈杂的人声，难闻的气味刺激着她的鼻腔，程熙一阵眩晕。
程熙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也没坐过火车，大概是很久以后吧，她和朱婧芸说起这件事。
朱婧芸笑了，笑的很苦。
她说，在程熙3岁的时候，自己抱着她趁程禹上班时偷偷回过海城一次，当时程熙只有3岁，在火车上闹个不停，朱婧芸很抱歉地和周围人道歉，又抱着程熙哄她。
朱婧芸的声音很好听，程熙小时候很喜欢她给自己唱摇篮曲。
程熙戴着口罩，想缓解身体的不舒服，她没有坐过火车的记忆，说来也巧，火车在5分钟前发车，程熙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明延教学楼的后面，往左边，是食堂，再往前，就是高二的那幢教学楼。
程熙的手抚上车窗，描绘学校的轮廓，她数着台阶，上到3楼，然后，她就见到了江也。程熙的头抵在窗户上，喃喃道：“好想你，江也。”
火车的噪声很大，程熙久久不能入睡，疲备不堪，她轻抚妈妈的后背，朱婧芸转头露出安抚性的笑容。
程熙能察觉到朱婧芸的紧张，已经是十多年没有回过的故乡，那些幸福梦幻的过去成了泡影。
“妈妈，别担心，还有我陪着你。”
朱婧芸无疑是开心的，想着父母，8小时后就能见到的亲人，她的心跳动不止，程熙注意到她换了身新的衣服，虽然匆忙，发型却打理的很漂亮，程熙原以为自己不会睡，却抵不过路途的劳累，还是进入了梦乡。
当年的朱婧芸抱着3岁的程熙回到海城，却只远远见了眼父母。
她红着眼眶，几乎想冲上去抱住他们。
房娟和朱志国发间已经隐隐有了白发，看上去老了许多。
朱婧芸不想承认，但她真的后悔了。
看着怀中的女儿，朱婧芸明白，她没有回头路了。
她亲了亲女儿的脸，最后也没有勇气上前。
有些错，要用一辈子去后悔。
一路上郁郁葱葱的早春景，火车提示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