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外,高传禄让温远在外边等候一会儿,他进去通报。
进了御书房,看见皇帝宁盛还和他走之前一个姿势,拿着书卷看得入迷。而在他身前的桌案上,几只刚才还在嗡嗡乱飞的蚊子似乎也被他身上的香料呛到,四仰八叉地躺在桌上,不知是死是活。
高传禄轻轻地把蚊子捻起来扔进一旁的香炉里烧了。
宁盛这回注意到了他:“人请来了?”
高传禄回:“是,陛下,奴婢请了翰林院的温探花过来,您要是相见,奴婢现在传他进来。”
宁盛‘哦’了一声,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说道:“传吧。”
温远低着头跟着高传禄走进御书房,心里还在懊丧,到底还是没能躲过今天要和皇帝见一面,叫他得逞了。
悄咪咪地看了看御书房的布置,他本来以为外界盛传的新帝勤学好问只是个幌子,当他看见御书房三面摆满了书籍的书架,再看见那些低处摆放的文卷有很清晰的人翻看的痕迹,内心里先惊讶了几分。
难道皇帝还真的热爱读书不成?
等到了宁盛案前,行礼:“臣温远叩见陛下。”
很快听见上首一个温和的声音传过来:“探花起身吧,以后常来常往的,行普通礼节即可,不用多礼。”
听在温远耳中,常来常往是个什么意思?
难不成还真的要每日一见吗,这个皇帝竟然馋他至此,为了每天见他可以扫清一切障碍,连礼节都可以从简!
刚才看见皇帝的藏书刚对他有些好感的温远顿时好感拉到了最低,想起来来之前暗自告诫自己的‘小心提防’四个字。
“臣谢陛下。”明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全套,保证让皇帝挑不出毛病来。
宁盛指着桌案一侧的坐垫示意让温远坐。
这个桌案旁总共有四个座位,宁盛自己坐的位置是坐北朝南,背靠高大的书架,一旁还摆放着一摞文卷,堆在坐垫旁边。他对面有个位置,他身旁有两个位置。他指给温远的刚好是既在他身旁,又没有堆文卷的那一侧位置。
温远心想,色心昭然若揭。
明明有三个,偏偏要指给他离得最近的那一个,谁知道打得什么算盘。
可是皇帝指了位置他得坐啊,温远小心地在坐垫上跪坐下来,精准地把右腿的边缘放在坐垫的边缘处,一丝一毫都不往皇帝的方向凑。
高传禄奉宁盛的命令早早地过来把一卷《论语》旧书籍递给了温远:“探花先看看。”
说完,站在了一边。
有高传禄在,温远心里觉得安全很多,小心地瞥一眼宁盛,见他竟然也在看着自己,神情专注。
温远顿时心里一突,一边翻看着手中书籍,一边还眼观六路窥视着宁盛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以此来判断宁盛是否选在今天做出禽兽之举。
这一看,就发现宁盛腰板笔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手端书,一手提笔,正在桌案上铺着的纸张上抄写着什么,要不是早知道他怀着不好的心思,温远总觉得这皇帝让他忍不住生出不少好感。
也许是自己误会他了?
温远琢磨着,外界也没有传闻新帝有好南风的倾向,后宫无人也可能是因为确实勤学勤政没有心思,自己不也是不想早早婚配被套上嚼头约束在家长里短吗。
他暗暗闻了闻宁盛身上的味道,一股熟悉的熏香味钻进他的鼻子。只是这回的香和上次金殿上他闻到的要淡了许多,没有那股几乎要把他熏晕过去的强横。
淡淡的,一股清清凉凉的幽静味道。
温远终于收了心,暂时把不好的猜想抛到脑后,专注在手上的《论语》上。
这是一本旧书,温远一接到手上就能感觉到书籍的主人大概是个非常爱惜书籍的人,且看这装帧也是西朝时期出的一批书,离现在怎么也有近二十年,书籍边缘都泛起旧色,却还十分平整,甚至没有太潮湿,可见保养地非常精心。
再看上面留下的淡淡墨迹,那大概是一个初练书法不久的年轻孩子写的笔记,有些句子后面留下了一个问号,有些则是一句感言似的句子。非常鲜活生动,读起来仿佛和一个二十年前的年轻人交谈。
温远翻了一页,看见那一篇是《论语》中孔老夫子谈《诗经》,其上写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底下有人标了一句:“何为无邪,问号。”
紧跟着又有一个字迹,看上去像是不久后重新读到这里,补上的一句。
上面补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下面写了一句:“所以,何为无邪,能无邪否?”
手中的《论语》翻了大半天,他渐渐沉浸了进去,这会儿看见书中那个笔记的主人在情爱方面的一丝困惑和一丝感悟,似乎能想象到有个少年在西朝东朝打得不可开交之际有功夫躲在书房里,在书页上写下令人纠结的文字,也不知道后来有没有明白,到底是该信服于‘大欲’还是在‘无邪’的领域继续探索。
温远读起书来有个习惯,读到有意思的地方往往自己先乐呵起来,有时候甚至没能注意到身边有什么人。读到这里,不由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惊动了旁边的宁盛。
少年时他记录下来的笔记现在想来估计不是什么可以广泛传播的正道理念,说不准记了些现在看来令人脚趾抠地的尴尬言论。听见温远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他忍不住尴尬起来,耳边上泛起一丝绯红。
看了看身旁,高传禄也在,要是等会温远点评的话说出来,岂不是让高传禄听了笑话。
他咳了一声:“咳,大监。”
高传禄躬身应是。
宁盛说:“这里不用大监作陪,有我和温探花两人即可,你自去忙。”
“是,”高传禄说
“不可!”温远说。
什么叫作有两人即可,什么事情只需要两个人就可以,温远心想,是我大意了,还以为他也算爱书之人估计不会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没想到啊没想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竟然还惦记着要对他做不轨之事。
以为他眼瞎没看见吗,宁盛的耳朵都红了。
我的陛下,您的内心都不掩饰一下的吗。
宁盛看向温远,他的语气是疑惑的,眼神却是波澜不惊的:“探花还有什么要大监做的?”
“呃,”温远对上两双疑惑的眼睛,一时间竟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高传禄笑道:“那奴婢先行告退,不打扰探花和陛下读书了。”
他的笑容仿佛是在庆祝好事将成,看得温远眼皮直跳。
难道他已经中计了?他现在四肢酸软,头脑昏沉,只能任由宁盛摆布了?
不对,好像还没有。现在感觉浑身有力气,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单挑三个皇帝都没有问题。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英雄好汉也怕菜刀。
“别走,”温远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好理由,他指着空气:“有蚊子。”
——
翰林院内,温远不在,只有黄桥和明执两人在跟着院中的老儒生学习如何修书。
明执的心全不在修书上,他本是一甲第七名,在外也是赫赫有名的文曲星在世,谁知道进了皇城处处吃瘪,好不容易靠着在殿试中对答得当获得榜眼头衔,却想也没想到新朝沿用旧朝惯例把他丢在了翰林院做编校的闲职。
这职位对外自然是清贵,有俸禄有住处,逢年过节礼品都比照王公大臣,不用上早朝不用头疼别的勾心斗角,外边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可是明执偏偏不乐意。
他立志要成为新朝三公一般的大人物,现在被困在小小的翰林院,只能跟着一辈子没经历过政事的老儒生一起修补这些破破烂烂的书籍,可能自己的半辈子都要和这些书籍为伍,叫他怎么甘心。
想来想去,都怪一甲的其他人不争气,怎么没能让他考不上前三,叫他外放做官多好。
而其中,忍不住就想到温远。
他自己在翰林院如同被火烤,可瞧温远呢,明明也是小有才名的人,还那么年轻,竟然毫无半点抱负,整天乐呵呵的,还有闲心带了点心吃食过来上班,真是叫人生气。
想了想,反正也没有什么大事,还是得想办法让温远知道自己的厉害,省得整天看他翘着尾巴在面前招摇,惹人生气。
还真叫他找到了机会。
温家搬到皇城后广招仆役,其中就有他曾经的仆从为了温家的赏钱进温家做工的,听说给安排到了主屋,就在温老爷和温远父子跟前伺候。
明执找到了他,问他:“你可知道温远有什么阴私吗?”
小厮何前想了想:“没有。”
“没有?怎么会没有?我问你,他这么大人了,也不娶妻,难道就没有干过什么欺负丫鬟的事?”明执问。
“他不像明少爷您,呸小的自己打嘴,”何前打了自己一下平息明执的怒火,接着说:“我进府一两年了,没听说过这种事。少爷他平日里不爱在家里待,外边呼朋引伴的,回家就是埋头睡觉,再不就是被老爷叫去说话,他贴身用的就一个德才,丫鬟只有绣娘和厨娘,都不近身的。”
明执没想到温远在家里不乱搞,叫他没办法抓住把柄。想了想暗骂温远为人虚伪,肯定是为了家里的好名声,所以偷偷去外边乱混,不叫家里人知道。虚伪,虚伪至极。
可是他还没有就此放弃,问何前:“那他有没有什么相好的?”
何前摇头:“没听说。”
“那他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什么都行,奇奇怪怪的埋金子或者藏什么东西,总归奇怪的事情。”
何前还要摇头,忽然停住了。
“有是不是?”明执激动了,给他加了一吊钱:“说。”
何前想了想,小声地跟明执说:“还真有一桩,前两天吧,少爷忽然掩了门,在屋里和德才其奇奇怪怪地不知道说了什么。后来我在院里扫地,忽然发现那原本对着门的博物架上一串红红的珠子不见了。”
“哦?什么样的珠子,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何前说:“少爷房里的东西都是德才在摆放,那珠子本来是德才放在那的,少爷回屋一看见就收起来了,还和德才嘀咕了好久,你说奇不奇怪。那珠子什么模样?我记得那是通体红色,看着有点像,嗯,跟家里吃的红豆似的,可红了。”
明执如获至宝:“红豆,红豆串子,哈哈,定情信物。好个温远,迟迟不成婚原来背地里还隐藏了这一桩勾当。”
他对何前说:“好小子,我看你将来必成大器。这样,你替我留意着温远的一举一动,不要惊动他,既然有人送他信物,他又那么重视,肯定还会有动作。我就不信挖不出来他的情人。连家人都瞒着,那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没准儿是有夫之妇,等我得了证据,一定去御前参他一本,哼,温远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