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渊的最深处,一个人如雕像一般,端坐在江边,四周围满了厄祟,它们想要靠近她却又畏惧什么。

    她便是无尘。

    明夭想到她刚刚醒来时的情景。

    厄祟喜食血肉,可比之更吸引它们的,是吞噬溟猺的怨力和灵魂。

    想到此处,明夭无论如何都要来看一看这个无尘。

    明夭来到无尘的面前,与众人一起清理了她身旁的厄祟后,才发觉她早已没了气息。

    她以跏趺之姿端坐,头颅如满月般浑圆皎洁,身披一身素衣,纤尘不染,双目似闭非闭,眉骨如远山青黛般舒展。

    分明是面无表情的神色,众人却能从她身上感到她的悲悯。

    她的脸渐渐与明夭在神府内看到的女人重合,明夭的心渐渐收紧。

    明夭身后的众人合十双手,郑重地鞠了一躬。

    顾轩舟即使不知为何,也一起弯了腰。

    当他们起身时,明夭正伸手给无尘理着衣衫,只是他们在她身后看不清她的神情。

    那日明夭问起无尘,他们都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无尘一直是他们计划之外的人,可那天她突然来到溟渊,不知和明夭说了什么之后,就在这原地坐化了。

    她用自己,给溟渊换来了五百年的宁静。

    如今虽然已无法维持这份安定,可比起从前,已经遏制不少。

    溟渊无风无尘,可明夭却忍不住想为她做些什么。

    她蹲下,却在触到无尘的那瞬间,一股道不明的感觉划过,她愣了一瞬,然后伸手抓住无尘的手。

    她的手腕冰凉,明夭却能感觉到极轻的脉搏,轻得几乎要察觉不到。

    可明夭记得,他们说,无尘早已坐化。

    这么想着,手指下的脉搏又轻轻跳动了两下,似在回应她。

    明夭回过头,扯过汪镜尘的衣袖:“你来看看,她是不是还有脉搏?”

    汪镜尘有些意外地将手指搭上去,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明夭看着他摇了摇头,不死心地又去试了试,极轻,却并非没有。

    “也许只有你能感觉到。”邺邵一直知道无尘是她心中的一根刺,所以她醒来后便没带她来看过她,即使失了忆,再次看到无尘,她还是会难过。

    明夭定定地看着邺邵,自见到无尘起脑中便是一片混乱,她一时间无法辨别邺邵话中的意思。

    邺邵叹了口气,蹲在明夭的身边,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也许你缺失的一魂就在无尘身上。”

    哪怕再不想让她知道,他也一样履行着自己的誓言,再也不会欺瞒她。

    “你能感受到的脉搏,是你的魂在回应你。”明夭看着邺邵的嘴一张一合,可能她一直想找的魂和记忆都近在眼前了,可为何她现在没有开心。

    她有些害怕了。

    她的魂为什么会在这,明明近在咫尺却不愿意回到她身上,仅仅只是几个回应。

    一时间无人说话,四周只有溟渊翻腾的声音。

    最终明夭深吸一口气,看着他们,一字一句说:“我要入无尘的神府。”

    “不可!”最先阻拦的是汪镜尘,他有些不赞成地看着邺邵,才说:“先不说人死后神府紧闭是如何都进不得的,要紧的是那一魂在不在无尘大师身上都只是猜想而已。”

    “不是猜想。”明夭反驳道:“我能感觉到确实在她身上,既然我的魂能进,那我自然也能。”

    沈谨年此时也站出来:“我们还是应该找些更稳妥的办法,贸然入神府实在太过冒险。”

    他身边的几人虽不出声,却也是不认同的神情。

    “可我等不得了。”明夭仍旧坚定:“魂魄不能离体太久,即使我是溟猺也一样。”

    众人闻言皆变了脸色,明夭淡淡出声:“我已经闻不到怨念的味道了。”

    “起初只是味道越来越淡,我以为是他们怨念不深,可上次在皇宫内,那皇帝对司珏怨念如此深重,我却感觉不到一点。”

    “我可是溟猺啊,食怨为生的溟猺,没有怨气,我会——。”

    “我来。”邺邵打断了她,不愿她说完:“我来入无尘神府。”

    汪镜尘叹了口气,他本就身体虚弱,此时感觉更加疲惫了:“目前看来,只有师父能进去。即使你能进去,也不一定能把魂带回来。”

    他拿出渡安香,叫明夭盘腿坐下,跟着他念出咒法后,会有香烟引路,她只要循着一直抵达无尘神府就可以了。

    “还是一样,需要在香燃尽前出来。若是神府不开,就及时返回,我们再想其他办法。”汪镜尘千叮咛万嘱咐后才缓缓点燃渡安香。

    明夭念出渡念咒:“天魂引路,地魄通幽。玄门洞开,神游太墟。灵台守一,魂锁灵关。万相归虚,元始敕令。”

    随着她的话语落下,她感觉到自己的意念逐渐离体,她看见自己的身体坐在一片虚无之中,周围什么都没有。

    一缕香不知从何处飘来,又飘向何处。

    明夭的话音刚落不久,一阵蹄声传来,顾轩舟放眼看去,看见一只麋鹿疾驰而来。

    溟渊中怎会有生灵误闯。

    他在奔跑中缓缓化形,待到众人面前时已经是个身着道袍的少年模样,只是耳朵还是鹿耳的样子,彰显他并非凡人。

    他身高腿长,站在顾轩舟面前仍旧高了些许,他拍了拍他的脑袋,笑得开朗:“这就是师姐说的,师父带回的小徒弟?”

    司珏走到面前,点头认同他的说法,微微躬身喊道:“五师叔。”

    顾轩舟这才知道,为何掌门一开始同他说,见到五长老便明白了,原来他竟是妖修。

    顾轩舟跟着司珏也拱了身,然后才问:“长老是鹿妖吗?”

    丹丞见这小孩只是初见时惊讶一番,不过片刻就已接受良好,更是满意:“是四不相。”

    陆月莹问他:“小师兄怎的不把耳朵也收起来?”

    丹丞知她溟渊来得少,耐心解释:“兽耳听得更远些,方便察觉其他动静。”

    随后他反问:“师父呢?”

    宋绮悦退到一边,露出身后盘腿坐着的两人:“师父进无尘大师的神府了。”

    “啊?”丹丞没想到他只是晚来了一步,竟发生了这种事。

    明夭循着那一缕香往前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香烟在一扇大门前停住,萦绕不止。

    原本是紧闭的大门在她靠近后缓缓打开一边。

    明夭抬步进门后,大门又再次紧闭。

    门内是一片不小的池塘,上面缀满了莲叶,最中间是一朵绽放的莲花,无尘坐在花瓣中间,笑着抚摸怀中的小兽。

    她循声望过来,毫不意外地看到明夭,笑着对她说:“小狐狸,好久不见。”

    明夭看着鲜活的她眼眶渐渐湿润,她压下心中愁肠,飞身落到她身边的一片莲叶上:“你还活着。”眼中是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希冀。

    无尘摇摇头:“我已经死了,我只是留下的一缕残魂。”

    “我在等你。”

    怀中的小溟猺看了眼明夭,却不愿动弹,在无尘怀中眯着眼。

    “等什么?”明夭问她,说着伸手过去,小溟猺也不躲,却也不愿回到她身上。

    无尘笑得宠溺:“许是我佛指点,我在坐化的前一刻才知晓前世种种,所以才分下一缕残魂,我觉得你会来找我的。”

    她挠了挠小溟猺的下巴,笑叹:“也许是造化弄人吧,你来找我时却丢了命魂,忘记了从前事。”

    明夭不知该说些什么,嗫嚅半晌,只吐出一句:“抱歉。”

    无尘仍是笑着:“不必道歉。”

    她轻柔地将小溟猺抱起,放在明夭的怀中:“现在终于物归原主了。”

    可小溟渊却双脚一蹬,一跃回到无尘的手上。

    无尘有些无奈:“该回去了。”

    她双手用力一推,小溟渊在她手中渐渐透明,直接穿透了明夭的胸膛。

    明夭感觉到那一抹命魂逐渐在她神府内安定下来。

    起初缺失命魂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此刻才觉得神府内仿佛有个窟窿被渐渐填补。

    神魂还在融合,她听见无尘问:“小狐狸,你叫什么名字?”

    “明夭。”

    无尘听见这个名字微微一愣,随后笑了:“日月之明,桃之夭夭吗?”

    “嗯。”已经活了上千年的明夭在她面前仿佛一个小孩,一味地点头。

    无尘又细细念了这个名字,才道:“明日可期,草木茂盛,真是好名字。”

    “多谢。”明夭的记忆正在缓缓归笼,与无尘的记忆也渐渐苏醒。

    无尘:“溟渊现在可还好?”

    明夭暗了神色,正要回答,便被无尘打断了:“如今我也见不到外面的世界,将来若是事成,你能替我多看看便好。”

    她岂会看不出明夭的神情,既然不是好事,说出来也是徒增烦恼。

    “能看的。”无尘愣住,明夭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我会想办法带你出去看到的。”

    无尘勾起嘴角不言,伸出手掌轻轻推了明夭的肩膀:“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

    明夭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身后是一片清澈见底的湖水,她浸在水中,透过相接的莲叶缝隙看到无尘含笑说:“多谢你,明夭。”

    “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都多谢你。”

    然后她在明夭的眼中变得透明,直至消失。

    是啊,她只是一缕残魂,留不得多久。

    等明夭再睁开眼,眼前已经围了一圈人。

    汪镜尘先收起刚刚燃尽的渡安香上前把脉,确认无事后才问:“那一魂归体没有?”

    明夭闭上了干涩的眼睛才点点头。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邺邵小心翼翼地问:“想起了什么吗?”

    回应他们的仍是点头,明夭的反常让众人不禁忧心起来。

    “可是,发生了什么?”陆月莹问。

    明夭摇摇头,睁开眼,声音有些沙哑:“无事,记忆太多了,我需要捋捋。”

    可她看着不像无事的样子,众人仍是未动。

    明夭清了清嗓,无奈道:“真的没事,让我自己安静一会就好。”

    “你们在溟渊中不能久留,先出去吧。”

    沈谨年:“可这——”

    “出去。”明夭压低了声音,不容置喙。

    此刻他们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邺邵临走前说:“三日后你若再不出来,我便来陪你。”

    等到众人全部离开,明夭化作小兽蜷缩在无尘的肩膀上,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到无尘的手心。

    “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也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