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平晏，应该说是楚辞重生了，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什么。
前世被禁军射杀在福宁殿的那一幕像是一个永远不会醒的噩梦一直缠绕着他。
楚辞也知道自己确实是死了，他甚至都感觉到了灵魂出走的痛苦，也听到了阴差来勾魂的铁链声，但还没等他看见阴差，就突然被无形的手抓住似的，抓进了西南层峦叠嶂的山谷里。
他看见了什么？已经记不太清了，一切都像是梦一样：他看见一个青少年打扮的人在一棵巨大古木下喋喋不休，看见古木树干上有个圆形缺口，看见圆形缺口里静悄悄躺着瞳孔大小的一颗血色宝石，来不及细看，就被巨大吸力吸进了宝石当中，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寒鸦殿，而来顺正哭得满脸是泪在晃悠他，哭嚎着“公子公子啊！”，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脸。
楚辞几乎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巨大的梦境：其实他根本没有出去过寒鸦殿，其实裴归鸿根本没有来见过他，其实所有的美好瞬间都是他在寒鸦殿疯魔后的臆想。
楚辞头痛欲裂，来顺见到突然昏迷的楚辞猛然醒来，满脸惊讶，鼻涕没收住掉进了来顺的嘴巴里，来顺顿时皱着脸呸呸呸要吐出去，刚呸了一声，楚辞就尖叫着发疯般敲打自己的头，吓得来顺也顾不得什么鼻涕掉嘴里了，连忙去抓楚辞的手。哎哟哎哟的叫唤。
“公子你干嘛啊！”
来顺忙去抓住楚辞疯狂拍打自己的手，把楚辞抱到怀里，制止他自残的行为，“公子你别这样，公子你别这样！”
楚辞真的疯了，他挣扎想要躲开来顺的束缚，张嘴要去咬来顺，来顺不躲，任由他咬，眼泪一直流，呜呜的哭，“公子你别打自己，你打来顺吧，你打来顺吧。”
“滚开，放开我！”楚辞要推开来顺，来顺像个八爪鱼似的一直粘着楚辞不撒手，两个半大的孩子在凄清冷寂的宫殿里撕打成一团，不过是单方面的，楚辞在打来顺，来顺一直抱着楚辞。
楚辞声嘶力竭，嗓子都叫哑了，用头猛地去撞来顺。
来顺鼻子被撞到，痛得大叫，手上力道松了一瞬，楚辞见机挣脱束缚，站起来要往外面跑，有个小物件由于惯性直接从胸口里飞了出去，楚辞本来不在意，迈腿就要往外面跑，结果跑了两步脑子终于反应过来飞出去的是什么，瞬间顿住脚步，瞪大双眼，猛然转身往回跑，正好又撞上来抓他的来顺，来顺怕楚辞又想不开，被撞倒的时候立马伸手去抱住楚辞，怕楚辞被磕到，以自身当做肉垫，尽管这一下被撞的不轻，还是死脑筋的谨遵陆妃遗愿保护楚辞。
楚辞急得大叫，要去推来顺，来顺不让他走。楚辞无奈，只能好气道：“来顺，放开我，我不疯了，你放手。”
“我不信！”来顺抱得更紧，死脑筋道：“公子肯定要打自己，陆妃娘娘会伤心的，公子别打自己，你打来顺吧”
楚辞气笑了，放弃挣扎，耐心哄骗道：“来顺，你听我话好不好，你不听话我就把你送走。”
其实这话是骗他的，现在的楚辞根本没有权利去送走一个小太监，但来顺天生就比别人却根弦，天真的相信了，手上卸了力，放楚辞离开，但也立刻翻身而起，怕楚辞继续自残。
楚辞不管来顺是怎么想的，直径走向飞出来的那个物件。不敢置信的靠近，蹲下身，把它握到手里，放到心口处，一切的委屈难受像是终于冲破河堤，爆发出来，楚辞忍不住哀嚎起来。
来顺吓坏了，不知道楚辞为什么一会发疯一会哭的，手足无措去抱住楚辞，像是曾经被陆妃施舍过的那样，笨拙的模仿，轻拍楚辞后背，“公子别哭，公子别哭。”
说着看见楚辞手心流出血来，吓了一跳，双手用力去掰开楚辞的手，只见楚辞手里静悄悄躺着一枚像是被血染红又像是原本就红的滴血的宝石。
楚辞回到了永和二十一年，那年他十八，裴归鸿也十八，距离裴归鸿被诬陷流放还有一年，距离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见还有两年。
“两年。”楚辞坐在松红林木宫凳上，手指触摸着不够光滑但熠熠生辉的宝石，摩挲上面的凸起，感受尖锐搔刮伤口的感觉。“还有两年。”楚辞喃喃自语。
来顺只觉疲惫心累，今日公子莫名其妙的晕厥又莫名其妙的发疯，现在一会笑一会哭的把玩着一颗红宝石，那红宝石还有些锋利，把公子的手都划破了，公子还一直摩挲宝石的尖锐凸起，来顺真害怕楚辞一个想不开就自刎。
“公子，”来顺扑通跪下，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伸出双手包住楚辞的手，不让他继续自虐般的用伤口去刮宝石的尖角。“我先帮公子收起来吧，公子累了该睡觉了。”
楚辞若有所思转头看来顺，来顺不敢同他对视，低下头去，但没收回包住楚辞双手的动作，很倔强又很胆小。
楚辞嗤笑道：“来顺。”
来顺膝行靠近些，头弯的更低，“来顺在。”
“你会帮我吗？”楚辞用仅剩下的好手抬起来顺的脸，迫使其和自己对视，像是魔鬼的低语，又像是诱惑落单书生的山间精怪，“我想让你帮我个忙，来顺会帮我吗？”
来顺抬头，眼里有些慌乱，换作平时来顺是不敢和楚辞对视的，因为太像了，楚辞长得很像陆妃陆江晚，而陆江晚是宫里唯一一个肯不嫌弃来顺呆傻的人。来顺很感激陆江晚，但陆江晚死了，所以来顺把这份恩情还到楚辞身上，尽管楚辞很坏，一点都不像陆妃娘娘。
来顺嗫嚅着唇，有些怯懦，“公子想要干什么？”
楚辞笑得意味深长，“你帮我送一封信去给礼部侍郎陈培良，不用跟他说话，帮我把信带给他就行。”
来顺瞳孔颤抖着，不敢答应。
楚辞靠得更近了，身上若有若无的甜香铺面，口中的热气喷在来顺耳侧，“来顺不愿帮我吗？”
来顺吓得一激灵，手脚顿觉无力，往后栽去，摔了一屁股，瞬间脸红脖子粗，羞愤欲死，像个受到惊吓的鹌鹑，忙趴回来重新对着楚辞跪下，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声音颤抖着：“来顺愿意帮助公子。”
楚辞满意地笑了，起身靠近来顺，把人扶起来，两人平视，极具诱惑的美艳眼眸一眨不眨的盯着来顺，盯得来顺心里发慌。楚辞环抱住来顺，头靠在来顺肩上，笑得很甜蜜，“来顺一定要帮我啊，我只有来顺了。”
……
自那天起一连好几日，来寒鸦殿送饭的人都不是来顺，除了来顺外，没几个是愿意搭理楚辞的。谁人不知道那日陆妃的惨状，血喷散四周，甚至都溅到了屋梁上，真正见过那场面的宫女回忆都说，陆妃死在她的床上，而楚辞就在床边一直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不哭也不闹，就那么静静守着陆妃的尸体，简直比惨死的陆妃还要吓人。
楚辞对于别人的忽略或者是带着敌意的态度全然不在意，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全然不在意来伺候他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终于，十五日后，来顺回到了寒鸦殿伺候。
楚辞看见他整个人瘦了一圈，也不说些什么关心的话，只淡淡的问他：“事情办好了吗？”
来顺也不在意主子对自己毫不关心的态度，反而像是完成了终身大事一般，死寂沉沉的灰白小脸上终于不再是怯懦胆小，带上了一丝丝欣喜与自豪，“办好了公子！”
楚辞见他这一副求夸奖的模样觉得好笑，掀了掀眼皮，示意他说完想说的话。
来顺出宫其实并不容易，第一道关卡是骗过冷宫管事太监，第二道关卡是从偏远荒凉的冷宫跑到太和殿去给陈培良送信。这一路上经历了很多事，来顺都有惊无险的躲过去，他还觉得是自己运气好，楚辞知道哪里是什么运气好，不过是别人不稀罕和傻子计较。
楚辞耐心听完来顺的“光荣事迹”，等来顺终于讲完，才下达下一个指令，要来顺时刻注意，一旦有陌生面孔出现在寒鸦殿，或者是寒鸦殿内部有什么人开始变得鬼鬼祟祟，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来顺不明所以，只能照做，结果在第五日，来顺就被找上了门。
“来顺公公，我是新来的青松，以后就要麻烦来顺公公多多照顾了！”
青松是这批新来的内侍，除了来顺以外没几个人是愿意呆在寒鸦殿一辈子的，冷宫管事太监是个心善的，于是寒鸦殿里就有了条不成文的规则：要是不愿意在冷宫蹉跎一辈子，可以自己出去找前程。
于是寒鸦殿的人总是多多少少进进出出，总是有新的人来，总是有旧的人走，来顺早就习以为常。但今天新进来的这批人里混杂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而这个小太监竟然第一时间就找上了在寒鸦殿待的时间最久的来顺，这让来顺不由得想起了楚辞交代的事情。
“我不会照顾人的，”来顺按照楚辞的说法，按照自己最习惯的方式推脱，“我不聪明，什么也不会，你要是想要出去，就可以去学一学其他人，我一直没出去，也帮不了你。”
“来顺公公何必妄自菲薄！”青松拦住要逃跑的来顺，“谁人不知道这寒鸦店里住着的是哪位呢？若是将来有望恢复荣宠，我们做奴才的不就跟着主子升天么？”
来顺一听，这人竟然真的是冲着楚辞来的，连忙把装傻子的技巧发挥到极致，“什么升天？我们活的好好的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干什么？好了，你别担心了，往日都是我去给公子送吃食，你不用担心，累不到你的，我走啦。”说完就脚底抹油，慌慌张张跑走，独留青松一人凌乱。
青松想起了主子临走前的交代，“来送信的太监是个不不大聪明的若是无法接近就算了，另寻他法便是。”
青松不由腹诽，“这哪是什么不大聪明，分明就是个傻子。”
青松也不恼，线下急的人应当是冷宫里的这位，他何必这么着急去上赶着去当哈巴狗呢？于是青松懒洋洋在冷宫当差，有事做事没事就闲着，不主动去过问寒鸦殿里关着的那位，等着里头的人坐不住主动来找他，结果一连几日都没消息，青松不由得有些着急，但又不好拉下面子主动去找就一直拖着，拖了得有五六日，外面人都传信进来问消息了，青松还没和楚辞搭上线，青松不由得有些慌。急急忙忙去找两个管事太监，请求去照顾寒鸦殿里的楚辞。管事太监似乎永远都耷拉着眼皮蓦地抬起，上下扫了扫青松，半是好笑半是不屑地说：
“你叫青松？”
青松点头哈腰应了，太监总管嗤笑一声，声音尖利又拖长，一字一顿，像是又老又破的风箱，“天地初开就自有命数，有人是翱翔九霄的龙凤，有人是折服阴沟的老鼠，纵使某天龙凤折翼，骨子里仍是贵气犹存，但老鼠再赠般张牙舞爪，也难脱猥琐本色，这便是命运的鸿沟。”
青松点头应是，羞愧不已。
太监总管见他这般，也不愿多说什么，“咱们都是为主子办事的，我不欲为难你，但要是坏了主子的事，你我都没有好下场。今日你去换来顺的班，去同来顺说一声。”
青松见此，忙不迭谢过总管太监，灰溜溜跑走了。
总管太监总是浑浊的眼珠蒙着灰白翳影，一瞬不瞬盯着跑走的青松，脑海里闪过一个臃肿又自命不凡的身影，嗬嗬的笑出声，“谅腐草之荧光，怎及天心之皓月？*”出自《三国演义》王朗劝诸葛亮。
说罢，嘬了口手边的浓茶，仔细品味。
都说人老后脑子里总是回马灯般的闪过人影，总管太监也总是这样，一闲下来就容易回忆往昔，脑子里闪了半天最后落到一个十年来未曾变化的身影，想着那人从意气风发到癫狂疯魔不过须臾。
冷宫偏远，朱红的宫墙墙地有些开裂了，无人来修缮就一直放着。此时老太监才看见隔壁宫墙上竟然斜斜搭进来一枝雪白梨花，觉得欣喜，却又回味着刚才的人，不由得感慨起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边说边摇晃着进了卧房，准备休憩了。出自陆游《沈园二首·其一》
青松离开后就径直去找了来顺，来顺刚从膳房里取了食盒要去给楚辞送，刚一出门就看见了青松。来顺是不大喜欢青松的，虽然他痴傻，但是来顺莫名其妙觉得青松有一股子市侩味，就像是猥琐的老鼠，被他盯上有些不舒服。即使不喜欢也想着楚辞的交代，对青松笑脸相迎。
“来顺公公，总管让我来告诉你，今日由我来给三公子送膳食，您今日可以休息了。”青松说着就要去接来顺手里的食盒，来顺手脚麻利闪身躲过，握紧食盒不松手，也不让青松触碰到，躲开退了几步，装傻怀疑道：
“你才来几日总管就要让你去送饭，你该不会是想要谋害公子？”
青松无语，不欲同傻子争辩，干脆说道：“你若是不信我大不了同去总管面前对峙即可。”
“总管现在应当歇息了，找他没用。”
“那你要怎样！”青松气急败坏道：“我找三公子是有事情，你管这般多才是有鬼吧？”
来顺不语，低头看脚尖，反正就是不放食盒给青松，青松急了，直接不管这个傻子，去找楚辞，来顺见状立马跟上去，青松回头看他，哼了一声，直接冲进了寒鸦殿。
楚辞披着件外袍坐在庭中，他也看见了隔壁院搭进来的花枝，一瞬不瞬的盯着，痴迷的看。听到响动，转头去看，只见一个陌生太监气红着脸，握拳站在几尺开外，站定盯着楚辞。还有就是云淡风轻一脸傻样，一看见他就呵呵笑的来顺。
楚辞收回视线，瑰色唇瓣荡开笑意。
“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