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停在一破破烂烂的小区门口,警卫室里的门卫大爷瘫在椅子里,翘脚丫子睡得正香。姚玎拍了几下警卫室的玻璃,人没醒,没办法,黑爷左右确认跟前没人,直接穿墙而过,姚玎只能爬上不算高的折叠门,费力翻了进去。
小区里一共挤着六栋楼,看着像电视剧里十几二十年前的贫民房,满墙的办.证通下水,大小便者死全家,没走几步,就见一大爷顶风作案,正对着电线杆子颤颤巍巍的撒尿。
姚玎走在前头,周时钰皱眉跟在后头,俩人进了最里面那栋楼。
楼下的防盗锁已经坏了,门一拉,破锣似的桄榔桄榔响。老楼里没有电梯,只有拐着弯的铁管扶手窄楼梯,脚步踏在水泥台阶上声音全楼道回响,昏黄的声控灯一闪一闪的。
唯一没灯的楼层就是姚玎住的八楼,连走带歇的爬到地方,姚玎扶着墙呼哧带喘。
其实他平时会走得更慢点,爬楼对他脆弱的心肺来说是种折磨,可今天他身边跟了个周时钰,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表现得弱柳扶风,他咬着牙噔噔的往上走,速度得快平常两倍。
可周时钰没想这些,他看着姚玎那喘红的脸是真胆儿突,上楼的时候他没注意,停下了才看见姚玎东倒西歪、汗都下来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是不知道冷了,不代表人家不冷啊?一道上理所当然的穿着人家的衣服,光顾着四处看热闹,也不关心人家会不会冻感冒了,看看,看看给人孩子冻的!上楼都喘了!
周时钰,你愚蠢!冷漠!
他心里叨咕着自己,赶紧扶着姚玎拍拍后背,“没事吧?你还好不?”
借着点楼下的亮光,周时钰低头想去看看他的表情。可关切的眼神盯得姚玎浑身不自在,他下意识侧了一步避开那目光,轻声应付着答,“没事,心脏不好,容易、咳咳……容易喘。”
周时钰见他这可怜样,赶紧又伸手给他前后顺顺,“唉呀……你咋不早说啊?你说你走不动,我带你上来不就得了?”
周时钰这话说得诚心,毕竟他生前可是人民警察,还是一家子警察养大的孩子,心里是满怀舍己为人的使命感的。
而且虽说刚才因为紧张,他把召唤阵给演砸了,但这不能代表他法术不行,他觉着自己聪明着呢!这几天他跟谢媛媛学法术学得相当认真,咒语也记得滚瓜烂熟,像带人闪现这种程度的法术,他信手拈来。
“不用了,谢谢。如果在阳间滥用法术,白爷会生你的气。”
姚玎捂嘴尽量压下咳嗽,哑声淡淡拒绝,只闷头在兜里摸钥匙。
毕竟白爷可千叮咛万嘱咐了,别做出头的事,别给她找麻烦,他一人皮痒非找挨骂随便,可别扯上无辜群众,多晦气呢。
周时钰倒不以为然,语调相当开朗,“害!不用法术也无所谓,多大点事!你这么轻巧,我一扛就走,八层楼哥能带你跑三个来回!”
单细胞壮汉周时钰独自开朗,连说带往肩膀上比划,牙花子一咧,跟偷面袋子的一只耳似的。
姚玎只觉得无语,他悄悄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拎着钥匙插进锁眼一转,咔嗒,打开那扇破门进了屋。
然后周时钰往里看了一眼,一下就不开朗了。
怎么说,他受到了一点视觉与认知上的强烈冲击,他活了26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破的地儿。
回来这一路越走越荒凉,他心下本就有点犯嘀咕,但奈何现在寄人篱下,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可这屋门一开,他是真忍不住了,这屋子之狭窄简陋,让他不存在的头皮都紧起来了。
周时钰虽说是富家子弟,但普通人的日子他也不是没概念,大学那会儿他常去家境一般的室友家玩,那些住宅虽说不上档次,但顶多也就屋子小点、东西旧点,好歹看得出是住人的地方,也算得上温馨。
可这里不一样,这根本就是个冰冷的牛棚。
屋里的拉绳灯依然是暗黄色的,顶棚很矮,破窗户晃荡着漏风,空气里是夜风和颜料的味道,气温和气氛都拔凉拔凉的。
整个屋子多说不到二十平,一张堆满画稿的桌子、一个衣柜和一张单人床把小空间塞得满满登登。
往里有个半透的推拉玻璃门,边框是木制的,玻璃碎了一块。门没关,能看见里面还有一条狭窄的空间,被中间的半截布帘分成两半。
里边是马桶和洗手池,水龙头上卡着个破花洒,上面顶着个老旧的热水器,这算洗手间。
外边有一个碗架子、一口锅,算是厨房,架子是悬空的,底下是个排水口,厨房和淋浴的水应该都往那一个地方淌。
没有冰箱,没有空调,甚至没有洗衣机,唯一看着结实些的电器,就是桌上那盏台灯。
桌子旁边有个小快递箱,里面放着半袋米和一捆挂面,一把蔫巴青菜和一袋见底的白盐,至于其他的,周时钰左看右看,电磁炉旁边还有半瓶酱油,桌上的笔架里插着些药瓶药板,要是墙里没藏,那屋里的东西应该就这么多了。
“这……这地方还能住人?”
“就这破地方,一个月百来块租的呢。”
姚玎无所谓的一应,锁好门弯腰捡起箱子里的挂面,拿着想了想,又从箱子底下扒拉出来一袋三鲜伊面,“吃吗?听白爷说你们鬼差能吃点阳间东西。你要不嫌寒酸,我给你煮了。”
“行,不嫌弃不嫌弃!”
周时钰其实有点嫌弃。他这辈子还不知道一块五的方便面什么味呢,小时候他妈说过,这些稀烂贱的玩意吃了不行,有致癌物,穿肠烂肚,慢性自杀,别说吃,都不让他惦记。
但他转念又想,人家都这么家徒四壁了,还能好心好意拿吃的招待自己,拒绝了得多伤人家的心啊?穿啥肠烂啥肚的,能咋的,死都死了还寻思那些。
于是他一脸期待的表情点了头,等面的功夫,自己坐在了他办公桌的旁边的折叠椅上。
屋子小得几眼就看完了,没什么可好奇的,姚玎正抱着胳膊等水开煮面,一眼也不搭理他,周时钰无聊,就瞟了一眼桌上那些画稿。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桌上一堆一堆的都是精美的手绘画作。有风景、肖像画、还有些卡通画,拿什么画的都有,彩铅笔、圆珠笔、甚至儿童油画棒,颜色漂亮又细腻,对于周时钰这种没艺术细胞的大老粗来说,简直就是满桌子的奇迹,他边看就边嚷嚷了起来。
“我去!哥们,你这么厉害啊?这画得也太好了吧!这都是你画的啊?”
“嗯。个人爱好。”那边冻得略沙哑的声音淡淡过来,“我叫姚玎,在这就别互相叫黑爷和哥们了,周时钰是吗?看吧,别翻乱了就行。”
“好嘞!哎呦,看看这画的,多好看……”
周时钰一张接着一张的细细欣赏,翻到一张铅笔画的时候,他在纸板边缘发现半个暗红色的指纹。
警察的直觉,那是一点血。他不由自主地摸上去,余光见姚玎已经关上了玻璃拉门,专心煮面没看这边,便悄悄闭上了眼。
无常能通过触碰肉身已死之人留下的某些痕迹,看见此人的某段记忆、并感受其留下痕迹那一时刻的状态,以便调查一些逃逸鬼魂的去向。
除了无常,判官中,惩恶司、赏善司和查察司三位也会这门法术。除此之外,他们还可以通过接触亡魂读取其生平,以便对其进行判决发落。
而为了监管送魂使者,他们获得阴阳眼的同时,会自动与地府结下契约,结契后,送魂使者也会被所有在编的无常和判官如此感应。
而能被无常感应的痕迹,阴间讲是骨、肉、血、身体发肤之类有人精气的东西,阳间讲就是能验出DNA的玩意,人在那一段时间里的所思所想、所见所感都会留存在这些痕迹中,当事人感受深浅不同,留下的回忆长短、共感轻重也不同。
周时钰闭上眼感知起了姚玎那枚指印,开始只是为了试试新学的法术好不好使,没想能看见什么有的没的。
可咒语在心中一默,他感受到一股出乎意料的情绪,竟由那浅淡的痕迹、近乎汹涌的涌入他心头,让他的胸口抽痛了一下。
——他看见姚玎在画画的时候沉默的抹眼泪,画上有一团乌黑的草影,是泪珠浸湿纸面后的补救。
他画的是幼时与奶奶同住的破败村屋,比这个地方还要破,小屋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渐渐模糊了,所以画上很多地方也是模糊的。
背坐在椅子上烧灶的是他的奶奶,画这张画的时候,老人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姚玎翻纸找橡皮时分心,锋利的纸沿划破了他的手,留下了那枚指纹。
这薄薄的纸,在那瞬间也将他的心脏割开了。周时钰忽然心如刀绞,一阵强烈的鼻酸上涌,他看到男孩想着老人满是皱纹的面庞,一滴水猝不及防晃出眼眶,他赶忙用沾满铅灰的手捂住双眼,可无论如何紧咬牙关,眼泪还是不断、不断的顺着指缝流出来。
他那时在想,奶奶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世界上唯一爱他、希望他活下去的人。没有奶奶的日子,他活得很累。
周时钰猛地睁开眼,原本下意识的想要放下那画,可看着那团灰黑的水渍,又举着沉默了很久。
那样的心情他懂一些,可不敢说感同身受。他失去过一个妹妹,可他和妹妹那时候都小,如今十几年过去,太多幸福早已将伤痛冲淡,他从小养尊处优,这辈子没受过一点罪,单说年幼的妹妹病逝,又能给他留下多少难以磨灭的苦痛?不能说全然忘怀,但也只剩思念与遗憾。
可姚玎不一样,画面上的是他唯一的家人、亲情、理解、依靠,他落在画上的一滴眼泪,哭的是他看不到头的一无所有。
过去他们没有钱拍照片,所以现在他只画得出奶奶远远的背影,因为时间的洪流日复一日、不断冲刷他的记忆,他已经描摹不出奶奶的样子了。
这小小半滴掺着泪的指尖血,其中苦楚,周时钰难以下咽。
“面好了。”
玻璃拉门开了个缝,姚玎的声音和方便面的香味一起飘进来,周时钰这才匆忙放下那张画。
姚玎拿肩膀顶开推拉门,端着两碗面出来了,烫得嘴里嘶嘶儿的。
“帮我挪个地方,快点的太烫了。”
周时钰赶紧挪开几张稿子,等他放下了碗,又仔细一张张捡起来码好,轻手轻脚帮他放到一边,再拿自己不怕烫的手把碗摆开。
两小碗面里方便面混着挂面,周时钰面前那碗里卧着颗鸡蛋,还掺着几根方才看见的蔫巴菜叶,姚玎那碗里光秃秃的,顶上只有点蛋清沫和调料包里自带的葱花片片。
唉,日子都这么苦了心地还这么善良、这么会心疼人,老天爷!你开眼看看吧!这是多好的孩子啊!
周时钰看得是满心感动,心中感叹不断,刚要开口谦让,姚玎就指着有蛋的那碗,“放反了,那是我的。”
……啊?
周时钰挠头,“这、我以为你招待我……”
“你都死了又不需要营养,别浪费,这都花钱买的。”
姚玎十分冷漠道。
周时钰尴尬的收回呼之欲出的感动,把面碗调换回来,重新坐下了。
姚玎又踢踢凳子腿,“你能起来吗,我就一把椅子。”
周时钰更是对他的待客之道疑惑不解,“不是,我是客人我还站着吃吗?”
“你不怕烫,端着碗也能吃,我这肉体凡胎的,得就着桌子。桌子这么高,蹲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又不是鬼,不会悬着。”
姚玎理直气壮,周时钰也没办法,只能重重叹口气把屁股抬起来,端着碗站旁边了。
周时钰在心里默默给姚玎打了个新标签:为人处事较为恶劣。
姚玎倒是相当坦然的坐下,翘起了二郎腿,拿筷子慢悠悠夹开七分熟的完美鸡蛋,夹起一块放嘴边吹吹,故意瞄了旁边罚站的周时钰一眼。
周时钰感觉他那眼神不憋好屁,心里更是不爽,扭头气哼哼蹲在了墙根底下,故意把面嗦得很大声以表不满。
他猜对了,姚玎就是在笑他。见周时钰那副赌气的熊样,姚玎噗呲就笑出了声,笑得周时钰嗓子眼一紧,嘴里一呛,面条就跟拖布一样披了一下巴。
姚玎心满意足,给二郎腿换了个面。
其实有蛋那碗,姚玎真是给周时钰的。他就是被周时钰那既感动又同情的表情搞得心里不痛快,好像自己是什么打肿脸充胖子的难民似的,招待他的心情都搞臭了。
不过他最后还是把半拉蛋夹进了周时钰碗里,毕竟做东道主的,太抠门了也不像话,别等他走了别再四处埋汰自己。
周时钰倒也不忌讳,哼了一声夹起鸡蛋全塞进嘴,左右咀嚼反复品味,那屌兮兮的表情像是在说算你识相。
“你生前是不是没缺过钱?”
姚玎论根儿挑着面条细嚼慢咽。从周时钰家属在殡仪馆的阵仗就看得出,他生前应该是个生活富足、众星捧月的少爷,不仅如此,从他走进小区到进门的各种反应也能看得出来。
姚玎心细,周时钰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落在他眼里,他都能咂摸出些味道——周时钰嫌这狗窝破,也嫌弃这面破,还觉着自己相当可怜,优越的同情心都映在那双大得什么都藏不住的眼睛里,巴巴儿的对着自己看。
“……你画画这么好,应该去当个美术老师,肯定挣得比现在多。当老师多有前途啊,再考个证、挂个学校,比在殡仪馆强。”
周时钰没接茬,但语气姚玎依然不喜欢。听着像教人做事似的,这些大别人几岁的半拉中年人都一样,觉着多打了几年工自己就足智多谋、看透世界了,这好那不好的,老对别人指手画脚。
“当过,在兴趣班。学生跟家长都跟没长脑子似的,懒得伺候。”
姚玎说着下巴指指旁边的画,“现在就卖卖画。”
“你是美术学院的学生?”
“不是,我哪有钱上美院。我末流二本,学风景园林的。”
周时钰一个警校生不懂这些,嚼嚼咽了腮帮子里鼓鼓囊塞的面条,又问,“那你卖画挣钱吗?”
“挣啊,不然谁起早贪黑的画这些玩意。”
“一个月能挣多少啊?”
“卖画三四千,殡仪馆两千,家属满意塞个红包,师傅能分我一两百。送魂的时候偶尔发点死人财,还能再划拉个五七八百的,但不是每个月都有。”
周时钰一手端碗一手扒拉着算,“那也不少啊!你在这县城一个月挣得比我都多!那你咋不换个好点的地方住呢?这、还有这,就破面条破青菜,一点营养都没有,小脸儿都要饿嘬腮了,你钱都花哪去了?”
“卡里。不想花,喜欢攒,攒钱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