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拏云 > 烬重暖(下)
    本以为北地战事就此平息,四分五裂的北狄部族已然不足为惧,靖塞军却突遭噩耗:军中主将,贺大都督猝然病逝。

    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贺都督是病逝,并非战死,这使得沈无垢不由地升起一种天妒英才的悲凉。

    不教英雄到白头啊!

    “痛哉,痛哉,这几年里头,大都督的暗伤一直像鬼上身似的折磨他,天可怜见啊!贺将军!”

    “半生戎马,未曾折戟疆场,却死在病榻之上,可惜可叹啊!”

    听着同僚们的议论,沈无垢心中亦是沉痛之情,溢于言表。

    沈无垢与贺大都督并无甚私交,也非直属上下级,只是一旬、半月例行汇报军情,战时的会面则更频繁,不过也是和同僚轮值去的。

    贺大都督并非健谈之人,也许是军务分走了太多的心力,抑或是伤病缠身的缘故,他待人接物总是疏离冷淡的,飘然若流风之回雪,拒人千里之外。

    但是贺大都督驰骋疆场数年,一匹乌马、一杆银枪,提枪策马,千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百步穿杨,一箭封喉射死北狄太子的赫赫凶名,沈无垢还是个垂髫稚子的时候就有所耳闻了。

    他投入贺大都督带领的靖塞军,不可谓不是因对主将心怀崇敬——这太寻常了,北疆一千五百里,多少少年豪杰,谁又不憧憬效力于将军帐下呢?

    主将虽薨逝,军中士气不能破,副将严令军中上下对此缄默不语,秘不发丧。北狄人并不安分,听闻他们的二太子召集残部,抛下了下草原的狄人老巢,投奔上草原的黔戎部落去了。

    副将李宏召集诸将领同谋士,众人皆强忍悲痛,商议今后迎敌之策,按照往日大都督的谋划,排兵布阵,提防北狄人卷土重来。

    谁料到,贺都督一死,这风声便传到京城里去。

    主帅病逝,全军哀悼,谁曾想,朝廷竟连下三道密旨,将两位副将召回。

    虽然皇帝称病不朝,整日潜心修道,但是监国的太子俨然以九五自处,他接连三道密令,召李宏归京。李宏抗不得这太子堂弟的令,嘱咐一干属下严明军纪,整肃应敌,自己快马加鞭赶回京城,然后就被扣下了,这辈子再也没返回过北疆。

    另一头的北狄人得了探子密报,乐开了怀,早知这姓贺的天生短命,何苦又败走上草原,依附他人呢?

    趁此空隙,下草原的北狄人联合上草原部族,火速整顿兵马,挥师南下,反扑中原,而朝廷迟迟不派援军,连年征战,北地本就贫瘠的屯田无人耕种,兵源不足加上粮草匮乏,一年零四个月,硬生生地拖死了靖塞军。

    这边厢靖塞军一连缺失了两根主心骨,军中颇有些各自为营的阵势,人心涣散自是不必说,一开始还能势均力敌地迎敌守阵,可是仗一打起来,消耗的兵器粮草那便不可计数,他们向附近州县请求增援,结果不仅不来援军,还被昧下了十车军粮。

    沈无垢从没料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被北狄人打进了靖塞军大本营,打得伙夫都抄起朴刀,视死如归地冲上去砍北狄战马的马腿,但他这残废却只能成为沙场上的累赘,于是被留下来看守营寨。

    营破得太快了。

    往日熟识的诸位同袍成了敌军的刀下亡魂,被马蹄踏碎了一身傲骨,鲜血将这片土地漆成了刺目的鲜红。

    “直娘贼,何不一刀斩我——”

    “弟兄们快跑——”

    沈无垢早没了不动如山的态势,兵败如山倒,他心下清楚北狄人如何对待南军败将,砍断四肢,把肉一片片片下来,丢弃了喂狗,还要大笑着嘲讽几句,怎么没忠义地阵亡——他纵是死也不愿被俘。

    他深吸口气,努力平复心境,然后咬着牙,拖着病腿,把参军帐中的兵书、案卷、舆图等等靖塞军中要紧的文书收拢到一处,洒上酒水和打火把的火油。

    纸张最易引火,沈无垢卷起帐帘,引风进来,一星火苗一霎时烧了起来,把文书纸张团团包裹,引燃了周遭幔帐。

    顷刻间,火舌攀爬上沈无垢的衣襟,盘旋上身,把他包裹其中,营帐中俨然一片火海,军中机密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若说痛苦与否,沈无垢亦无从回答,他已然感受不到外界的变化了,但他鼻尖似乎充斥了皮肉烧焦的香气,是了,军中也好久没吃过肉了。

    想李从珂玄武门点火自焚,也不过如是啊!没想到临了过了把英雄瘾!

    沈无垢惨笑一声,戚戚然地投身火海之中,就这样一了百了,何尝不是激昂岁月、痛快一场!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恨人主无情,恨天亦不假年——可悲!可笑!”

    “贺都督,何其不幸啊!若你不死,我靖塞军挥师北上,杀到北狄王庭,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何苦北疆百姓又多受这好些年的苦楚!同我一同参军的同袍,已然所剩无几,即使重来一回,我还是会从军,只是,我不希望是这样的结局……大都督,这一切,真真是注定的吗?我不服……可再如何不服,也回天乏术了……”

    衣袍被血污浸染,皂靴在奔袭中把底都磨平了,全然顾不上更换。沈无垢把手中拐杖也扔进了火海之中,大笑着任由火舌瞬间攀上自己的衣角,吞噬了这个浮沉一生的可怜人。

    人死如灯灭,沈无垢却感到自己飘了起来,朦朦胧胧之间,又回到了那个家徒四壁的茅屋,男人责骂、女人哭泣,间或有其他孩子的笑语。

    在这茅屋中过了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沈无垢却似乎支配不得这具婴儿的身体,抑或者自己只是附在其上的游魂,他意识到又到了被抛弃的时候了,他感到身体轻盈宛若被流水裹挟着,顺水漂流。

    这岂不是忘川?原来阴曹不是虚妄?

    然后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个清脆的童音饱含了惊诧:“是个孩子?!为什么灵善寺也会有江流儿?”

    这是哪儿?她是何人?

    沈无垢与世间万物似乎隔着一层雾瘴,眼前模糊一片,似乎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度难师父,这孩子是我从墨玉山上拾来的,除了这襁褓、篮子,全无长物。您看看,是送到育婴堂吗?”沈无垢那个女娃娃的声音听到在头顶上响起——这是他未来的阿姊,华龄。

    自己细瘦的手腕上搭上了一只略显粗糙的大手,正给他把脉,然后把襁褓打开,检查他的肢体。

    “啊,这——”又是一个少年男子的声音,是孟华龄的师兄雪楹,他惊叫一声,却马上收住话头。三人都清晰地看见,这孩子的右脚不正常地弯曲着,原来是天生体瑕。

    “师父,这有机会救治吗……”孟华龄心下不忍,这孩子被抛弃的缘由也清晰可见了。

    度难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说道:“让我好好思量一番,先安置在我这厢的南堂吧。”

    沈无垢就一日日地在灵善寺长大了。

    孟华龄给他取了个乳名叫“獢奴”,因为这孩子跟上辈子自家养的小狗好像,粘人得紧。虽然粘人,獢奴很少哭闹,孟华龄和寺中一众僧人对他都很是喜欢。

    “你呀,就是太文静了,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知不知道?”孟华龄戳了戳小娃娃肉乎乎的小脸蛋,又去把玩他藕节一般的小胖胳膊上——这孩子被养胖了许多,终于像是年画娃娃那般的健康孩子了。

    他似乎被度难等人视为了稀罕案象,但是治疗并未见效。

    度难研墨,提笔,写做书信数封,寄给身处四海的同门,想是交流病人病情了。这也怪不得他,度难大师最擅长大方脉,于妇科、小方脉亦算熟谙,即后世所指之内科、妇科及儿科。

    于是,度难大师便想着搬救兵来会诊了。

    这年秋日,度难下山领回了一对夫妇,其中女子做男装打扮,面如冠玉,眼若朗星,身材高挑,宽肩狼腰,她穿一身靛青色云纹贴里,背后背两把长刀,极是端庄大气。

    再瞧那男子则是一副书生打扮,三十岁上下年纪,看着比夫人年长几岁,穿水色道袍,腰间松松束带,头戴儒巾,手里提个药箱,虽然与寺庙的环境有些出入,但这也是时下书生中流行的穿着打扮了。

    沈无垢午夜梦回,依旧能见到这场景,他被轻柔的抱在怀里,灌下一碗麻沸散,再次醒来,已经与常人无异。静养数月,已经能同其他婴孩一般爬走玩闹。

    而后,他成了这对夫妇的儿子,松年,而孟华龄成了他真正的姊姊。

    夜深忽梦化蝶事,怅惘未竟海波平。

    “郎君,该起了,今日您休沐,舟小郎君早早起了,都已用了早膳,不好叫他苦等啊。”

    孟松年起身按揉额角,昨日多饮了两杯,竟然昏昏沉沉地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竟然睡误了时辰。

    “外面雪大,他怎么这么早来?衣服穿得厚吗?拿我的赤狐裘给他披上?”

    下人回道:“郎君莫急,昨夜丑时雪停了,太阳没出,我们就去园子里扫雪了,衣服穿得踏实,想是姑奶奶命人早准备妥帖的。”

    他起身洗手、净面、漱口,更衣束发,转出后堂,只见一小童子端坐厅堂,一副庄严相,试图通过正襟危坐掩盖惺忪睡眼。见他来了,小童顿时眉开眼笑地迎上前来:“舅舅也太赖床,都日上三竿了,叫我好等!”

    孟松年含笑道:“孟小舟,你这孩子,告诫你莫乱于心,你且莫心急,舅舅一会儿便陪你习字。”

    “说定了,舅舅,还是麻利点吧,我服侍舅舅用膳。”

    “我哪用你服侍?哼,你这小猢狲,竟会打趣舅舅。”他嗔怪一声,在外甥脸上轻轻拧了一把。

    孟松年佯装生气,实际上对外甥宠爱有加,根本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早膳毕,舅甥二人相携去书斋习字,孟松年休沐日无事一身轻,又得了好外甥相伴,举手投足间如春燕翩翩,哪还看得出半分腿疾的影子。

    有《临江仙》唱曰:

    劫海盘涡终雾散,艨艟径渡重霄。

    九衢霞举待天容。

    芥舟穿旧浪,麟笔绘新朝。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