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深入骨髓的冰冷,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皮肤,刺入肌肉,最终冻结了血液。禇砚蜷缩在客房的薄毯下,身体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大量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他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钝痛,每一次心跳都显得那么吃力而空洞,仿佛随时会在这片冰冷的寂静里彻底停摆。
左手的掌心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但那种被锋利瓷片生生楔入、撕裂皮肉的剧痛,却并未因缝合而消失。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牵扯着伤口深处敏感的神经末梢,传来一阵阵尖锐的、令人牙酸的抽痛。右臂针孔附近的皮肤也隐隐作痛,那是大量血液被强行抽离后留下的印记。
喉咙干渴得像被砂纸反复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脖颈,视线模糊地扫过床头柜——那里空无一物,连一杯水都没有。
死寂。
除了自己粗重艰难的呼吸声,房间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左耳是永恒的、令人窒息的真空。右耳里,血液流过太阳穴的汩汩声,混合着尖锐的、永无止境的金属摩擦般的耳鸣,构成了一个扭曲而孤独的世界。窗外,浓稠的夜色没有一丝星光,如同巨大的墨块,沉沉地压在玻璃窗上。
身体的寒冷和剧痛,都比不上心底那片被彻底冻结的荒芜。宋栖迟那只嫌恶地收回的手,那句冰冷的“抽满800cc”,那句“连利息都不够”…像淬了剧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留下的是比失血更致命的空洞和麻木。
意识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浮沉。每一次稍微清醒,掌心伤口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便会更加清晰地提醒他刚刚经历的一切。他试图蜷缩得更紧,用残存的体温温暖自己,却只是徒劳。身体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正从骨髓里丝丝缕缕地渗出,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滑入黑暗深渊时,他右手的手指,无意识地碰到了外套口袋深处那个冰冷的、坚硬的长方体。
阿香塞进来的东西。
微型录音笔。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穿了包裹着他的浑噩与绝望。他混沌的脑子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为什么?阿香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她塞进来的到底是什么?那句带着恐惧的“千万别让夫人和少爷知道”…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残存的意识。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想要抓住最后一点真相的执念,支撑着他。他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将右手探进外套口袋深处。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一阵新的锐痛,让他冷汗涔涔。
指尖终于再次触碰到了那冰冷的金属外壳。他摸索着,凭借模糊的记忆和触感,找到了那个极其微小的播放按钮。
按下去。
没有反应。或许是没电了?或许是坏的?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指尖在录音笔侧面摸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滑动开关。他用指甲费力地抠开。
“嘀…”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耳鸣盖过的电子音响起。
紧接着,一阵细微的电流杂音后,一个熟悉得让他骨髓发冷的声音,清晰地、带着一种刻意压低却难掩得意的语调,从录音笔的微型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阿香,东西放好了吗?” ——是蒋玉梅的声音!虽然压低了,但那特有的、裹着蜜糖般的腔调,禇砚绝不会认错!
“放…放好了夫人…”是阿香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恐惧,“就…就按您吩咐的,塞在博古架最里面那个仿哥窑瓶的瓶腹里…可…可是夫人,这样真的行吗?少爷他…”
“闭嘴!”蒋玉梅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刻薄,打断了阿香的犹豫,“你懂什么?清如那丫头在国外眼巴巴等着呢!栖迟那死心眼的,被禇砚那贱人迷了魂,死活不肯把那个定窑盏出手!那可是清如点名要的聘礼!不这样,怎么逼得栖迟乖乖听话?”
禇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定窑盏?那个他花了整整一个月,几乎不眠不休才修复好的宋代定窑白釉刻花盏?那是宋栖迟父亲生前最珍视的藏品之一。宋栖迟…把它当成了给林清如的…聘礼?
“可…可那鉴定书…是假的啊夫人…”阿香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万一被少爷发现…”
“发现?”蒋玉梅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蔑的冷笑,“等栖迟看到那‘鉴定书’,看到那瓶子里藏的“交易记录”,再看到林清如哭诉被禇砚威胁勒索的“证据”…他只会恨不得活剐了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谁会去查真假?谁会信一个下贱修复师的辩解?”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恶毒的笃定,“栖迟只会觉得,他和他爸都被那姓禇的杂种骗了!他爸在天之灵都不得安生!”
录音到这里,突然中断了。只剩下“滋滋”的电流杂音。
禇砚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冰冷的寒意如同无数条毒蛇,顺着脊椎骨疯狂地往上窜!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林清如被骗三千万的拍卖会…那份他签名的鉴定书…他以为是自己的失误,是宋栖迟恨他的根源…原来从头到尾,都是精心设计的圈套。目的,就是为了逼宋栖迟卖掉他父亲珍视的定窑盏,去讨好林清如。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玩弄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翻涌!他死死攥紧了那支小小的录音笔,冰冷的金属硌得他指骨生疼,却远远比不上此刻心脏被彻底碾碎的剧痛。
原来,他承受的所有羞辱、憎恨、暴虐,甚至这差点要了他命的800cc鲜血…都源于一个如此卑劣、如此可笑的谎言!而宋栖迟…那个他从小用命去保护的人…那个他卑微地爱着的人…就这样轻易地被蒙蔽,成了刺向他最锋利的刀。
“嗬…嗬嗬…” 压抑的、破碎的气音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挤出,像濒死野兽的呜咽。他想笑,笑这荒唐透顶的命运,笑自己愚蠢至极的付出!可嘴角刚一扯动,一股腥甜就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口暗红的血,毫无预兆地喷溅在惨白的被褥上,如同绽开的、绝望的花。
剧烈的咳嗽随之而来,牵扯着全身的伤口,撕心裂肺。每一次咳嗽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更多的血沫涌出嘴角。他蜷缩着,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左手掌心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纱布迅速被渗出的鲜血染红,湿漉漉一片。
就在他咳得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窒息的时候——
“砰!”
客房的门被一股大力从外面猛地踹开!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都在嗡鸣。
宋栖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走廊昏暗的光线,如同一座散发着森然寒气的冰山。他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得可怕,视线如同冰锥,瞬间锁定了床上蜷缩咳血、狼狈不堪的禇砚。
他的目光扫过被褥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又落在禇砚紧捂着嘴、指缝间还在不断渗出暗红的手,最后,定格在他因为剧烈咳嗽和痛苦而扭曲的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或怜悯,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厌恶和一种被冒犯的暴怒。
“装死装够了吗?”宋栖迟的声音冷得掉渣,一步步走进房间,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声响,“还是说,抽你点血,就委屈得吐血了?演给谁看?”
禇砚的咳嗽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质问硬生生噎住。他抬起满是冷汗和血污的脸,看向宋栖迟。视线模糊,耳鸣尖锐,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怒意。
为什么?他又做了什么。
“起来!”宋栖迟已经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禇砚浑身剧痛,虚弱得连呼吸都困难,根本无力起身。他只能艰难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动…不了…”
“动不了?”宋栖迟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残忍的弧度。他猛地俯身,一把攥住了禇砚受伤的左手手腕!那只包裹着厚厚纱布、还在渗血的手。
“呃啊!” 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如同高压电流般窜遍全身!禇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猛地弹起,又重重地摔回床上,眼前彻底被黑暗和金星淹没。掌心的伤口像是被活生生撕裂开,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纱布。
宋栖迟却像是没听到那声惨叫,也看不到那迅速扩大的血渍。他死死攥着那脆弱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粗暴地将禇砚从床上拖拽起来。
“给我起来!”他低吼着,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狂怒,“去给我把博古架上那个哥窑瓶拿下来!现在!立刻!”
博古架?哥窑瓶?阿香录音里提到的那个,蒋玉梅藏“证据”的地方。
禇砚的心猛地沉入冰窟!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他们发现了?还是…这根本就是蒋玉梅计划的一部分?引他上钩?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顾不得左手腕几乎要被捏碎的剧痛和掌心撕裂的伤口,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起来,声音嘶哑破碎:“不…我不去…放开我!”
“由不得你!”宋栖迟的怒火显然被他的反抗彻底点燃了!他猛地将禇砚往地上一掼!
砰!
禇砚的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剧烈的撞击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左手的剧痛更是达到了顶点,他感觉掌心的缝合线似乎都崩开了,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的地毯。
宋栖迟却看也没看他痛苦的蜷缩,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定格在禇砚那件沾满血迹、被扔在椅子上的外套上。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起外套,粗暴地翻找起来。
口袋被扯开,里面零碎的东西——几块枇杷糖,一包纸巾,还有…那个小小的、冰冷的录音笔,叮当一声掉在了地板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宋栖迟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支小小的、闪着金属冷光的录音笔上。他脸上的暴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冰寒。他缓缓地弯下腰,修长的手指捡起了那支录音笔。指腹摩挲着冰冷的金属外壳,动作缓慢得如同凌迟。
他抬眼,看向地上蜷缩着、因为剧痛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的禇砚。那眼神,已经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件肮脏的、充满了致命毒性的垃圾。
“这是什么?”宋栖迟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他晃了晃手中的录音笔,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禇砚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告诉他真相?告诉他录音笔里是他母亲处心积虑的阴谋?宋栖迟会信吗?他只会觉得这是自己更卑劣的陷害。
“呵…”宋栖迟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充满了无尽嘲讽的冷笑。那笑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格外刺耳。“我真是小看你了,禇砚。”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禇砚的心尖上。“装可怜,博同情,演苦肉计…现在,还学会了玩这种下三滥的窃听把戏?”
他停在禇砚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如同神祇俯视着渎神的蝼蚁。他举起那支录音笔,冰冷的金属几乎要贴上禇砚惨白汗湿的脸颊。
“你想录什么?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暴怒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狂躁,“录我妈的病情?录我说过的话?还是想录到什么所谓的“把柄”,好去跟你的新主子邀功?!”
“不…不是…”禇砚挣扎着想解释,声音破碎不堪,“是阿香…她…”
“阿香?”宋栖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打断他,眼神里的厌恶和憎恨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把脏水泼到别人身上?禇砚!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可以这么脏!这么毒!”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愤怒到了极点。他攥着录音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死死盯着禇砚,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的灵魂都彻底洞穿、碾碎。
“好!很好!”宋栖迟的声音忽然又诡异地平静下来,但那平静之下蕴含的风暴,却更让人毛骨悚然。他缓缓直起身,将录音笔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禇砚罪行的铁证。
“既然你这么想听,这么想知道宋家的“秘密”…”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残忍的弧度,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明天晚上,鼎丰拍卖行的慈善晚宴,你跟我一起去。”
禇砚猛地抬起头,灰败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更深的恐惧。拍卖行?晚宴?他现在这个样子…
宋栖迟无视他的反应,继续用那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声音说道:
“把你那点可怜的修复手艺拿出来,好好表现。让大家看看,我宋家养着的,到底是条什么样的“狗”。”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刺向禇砚:
“顺便,让你亲耳听听,你心心念念想录下的“秘密”,到底值多少钱!”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禇砚一眼,攥着那支冰冷的录音笔,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厚重的房门在他身后被狠狠摔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砰——!”
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禇砚脆弱的耳膜和神经上!左耳深处那片永恒的寂静,仿佛也被这巨响撕裂,爆发出更加尖锐、更加疯狂的金属摩擦和嘶鸣!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只有掌心伤口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和口腔里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
地狱,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