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太阳仍很猛烈,空气在晕眩的眼里流动。没有犹豫,郁灿拔腿向杨依慧奔去,等在终点的三人也跟着跑过去。
将杨依慧抱在怀里,手托起她的脸晃动,郁灿看她惨白的脸,心里有了猜测。
“栗子,帮我把她扶到我背上。”郁灿抓住杨依慧的两只手环在脖子上。
“要不我来背吧。”黎晓伸出手,不知该怎么帮忙。
“不用,我可以。”在栗知的帮助下,郁灿捞起杨依慧的两条腿,向上一颠,杨依慧倚在郁灿肩颈,牢牢地趴在她背上,“我先把她送医务室去,你们留这好好比赛。”
没顾上说再见,郁灿急忙往医务室赶,几个二班的女生跟了上来。
感受到背上的人有下滑的趋势,郁灿又往上颠了颠,嘟囔道:“这么点重量,轻飘飘的,都抓不住。”
小跑一段距离,杨依慧悠悠转醒,模糊的视线里只有郁灿潮红的脸颊和灰蓝的水泥地,颠簸感和小腹传来的阵痛刺激着她的神经:“放、我下来。”声音像虚弱的猫叫。
听到声响,郁灿偏过头,带刺的话语里藏着不易被发现的松懈:“醒了,还以为要晕到明天早上呢。又是因为痛经吧?”
杨依慧抿嘴没有说话。
看她这个反应郁灿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从小到大她的痛经就很严重,小时候痛得躲起来偷偷哭,一来月经就跟蔫了一样。
郁灿抬头望向旁边的女生:“你们可不可以帮忙去小卖部买卫生巾和热饮?”
等几人离开,郁灿忍不住提高声调质问:“知道自己痛经这么严重还要上场,觉得还不够痛是吧,还是说为了想赢身体也可以不要了?”
“不用你管。”杨依慧闭上眼,身体软下来嘴仍是硬的。
心里默念别跟病人计较,郁灿故意把她颠上前,嗤笑一声:“你有本事别晕倒要我背你。”
两人陷入沉默,久到郁灿以为杨依慧又晕过去的时候,微小的声音传入耳中:“谢、谢谢你。”
嘴角梨涡显出一点又不见,郁灿清清嗓子:“这次你身体不舒服不算,下次我们再比。”
杨依慧转头看向地面,搂住郁灿的手紧了紧。
又是这样。杨依慧回到那个晚上。考试的总分下来,她得到了喜人的高分,她等啊等,等到妈妈回家,兴奋地拿成绩单给妈妈看。
妈妈的眼睛弯弯得像月牙,温柔地对她笑:“谁家的女儿这么棒呀。”
她好开心,比吃一百个蛋挞还要开心。当妈妈提议去外面庆祝时,她催着妈妈赶紧出门。
刚出楼栋门,就遇上郁灿拉着她妈妈往前面走。妈妈停下来问:“这是出门要去哪啊?”
“这丫头看上块滑板,趁这次拿第一拉着我去把它买回来。”郁灿妈妈抬起两人牵着的手示意,又笑眯眯地恭喜:“我听我们家郁灿说依慧这次也考得很好,那英语都快接近满分了。”说完冲着她比了个大拇指。
妈妈声音带着笑意,却不如之前温柔:“哪有,还是你家郁灿厉害,还拿了个第一。”她仰起头,看不见妈妈的脸色。
郁灿冒出头:“阿姨,这次英语试卷出得难,英语老师还特意表扬了杨依慧呢,说她词汇量大语法知识扎实。”
“这样啊。”妈妈低头看她,眼睛还是像弯月牙,不过较之前更大。
郁灿拉她妈妈离开,妈妈先一步去开车。
那天晚上没有云,月亮缺成月牙,高高地挂在天空上。她留在原地抬头看,寒风肆意地刮着,越吹越高,像要吹往天上去,将月牙也吹冷。
只有她一个人失去了再来一次的坦荡和勇气,真讨厌。混浊的眼泪埋进郁灿的外套。
*
男子跳远和女子3000时进行,黎晓打过招呼后前去沙坑集合。
栗知将相机交到林帆手上,还没说什么,林帆先开口嘱咐:“不要紧张,不要勉强自己,有不舒服就停下来,身体最重要。”
看着比她还紧张的林帆,栗知觉得他可能是被杨依慧吓坏了。
“好,我知道。”栗知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记得帮我拍下我过线的时候。”
林帆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弯曲对拢。目送栗知走远,林帆还是无法放心。
难道今天容易中暑?林帆犹豫要不要去买瓶冰水降温,步子被比赛的哨声定住。
一圈、两圈……翻飞的刘海如蝴蝶般扇动,林帆看不清栗知的神情,没被注意过的近视在此刻格外碍事。
栗知此刻的心却如头发一样松散,散发的热气从鼻息喷出,脑中除了调整呼吸,只剩蔚蓝的天空。也不知道这是第几圈,栗知不停迈出步伐,像要把烦恼全部甩在身后。
“还剩最后一圈。”栗知听到喊声回神,林帆在终点处冲她振拳,她点点头,逐渐提速。
眼见还有半圈,林帆按栗知的指导打开相机。镜头里的景亮得鲜明,焦点随人影前移。快到终点,栗知开始冲刺,连脸上的肌肉也隐隐用力,林帆的心跟着跳动。
快门按下,连人声嘈杂也随之静止。飞扬的发尾落下,眼中的栗知在光晕里模糊,笑容又是那般清晰。林帆什么也听不见,瞳孔和着心脏微微颤抖。像拉小提琴,琴弦相碰出的声调转得悠扬。
和相机拉开距离,林帆低头看拍出的照片。画面中心的少女最后一跃,鲜活的、向上的、充满斗志,暖色调的氛围交织着说不清的情愫,逃避的、想要隐藏的东西总遮不住。
栗知走过来,问他拍照的情况。支支吾吾半天,林帆最终还是给出手中的相机。栗知垂头细细看,露出的脖颈有阳光铺洒,林帆的视线无知觉地落在上面。
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栗知抬起头来,笑着夸他的拍照技术好,坦荡得林帆更不知所措,藏在心底的纠结心思只有他有。
郁灿冒出来,打破林帆的胡思乱想:“已经比完了吗?”
栗知点点头:“刚结束。”
郁灿叹一口气:“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将手中的电解质水塞给栗知,“不过正好,补充一下电解质。”
“我和黎晓怎么没有?”林帆顺着转移话题。
郁灿质问:“跑3000了吗你们?”为了帮没带钱的杨依慧付买卫生巾等东西的费用,她剩下的钱就只够买这一瓶电解质水了,这种理由郁灿说不出口。
黎晓比完赛来找她们,郁灿期待得看向他:“怎么样了?”
“第二。”“这么前!”郁灿两只手伸出大拇指冲他说恭喜。
“对了,还没问栗子跑多少名呢?”郁灿边说边看旁边两人脸色。
和郁灿对上眼神,林帆高兴地说:“那还用说,当然是第一。”栗知赧然一笑。郁灿原地蹦跳为她欢呼。
*
背着奖状和相机,栗知走在回家的路上。
晚风温柔地拂过她的脸庞,挑起几根刘海,将坏情绪吹走。像跑步时罩在身上的阳光到现在还未消散,心里面还留有余热。
想起前几天月考成绩下来后,因为她错了几道比较基础的题,爸爸认为她被摄影分了心思,但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新爱好,她不想放弃,两人就此发生了争吵。
莹白的月牙高挂在路的前方,洒下点光辉照亮大地。栗知抬头向上看,想象爸爸看过奖状和她跑过终点线的瞬间,也许他会明白记录的美妙。栗知的脚步都变得轻快。
回到家,只有客厅的灯还亮着。栗知脱下鞋,径直往里面走去。客厅里只有捧着书坐在沙发上的栗爸。
“回来了。”听到动静栗爸从书中抬头。
“嗯。”栗知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下,“妈妈呢?”
“在公司加班,可能会晚点回来。”
栗知踌躇一会,从书包里拿出奖状和相机,相机放在身后,将奖状递给栗爸:“这是我在学校跑3000了第一名的奖状。”
“你参加运动会了?”栗爸眉头稍稍皱起,接过奖状却没低头。
“嗯,想着锻炼一下自己。”栗知想要退缩,手摸到身后的相机,又准备开口:“我今天……”
还没说完的话被栗爸打断:“参加运动会肯定会分心去训练准备的,花到学习的时间又少了。本来现在学习就有点松懈,再被这些分心更容易退步。下次别再参加了。”奖状被搁置在沙发上。
栗知试着张嘴,发不出声音。又抿住嘴,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闷得发苦。
暖黄色的灯光照在手心上,手指蜷缩起来,握不住什么。这一刻她甚至觉得这还不如冷白的月光来得温暖。
栗知将奖状和相机装进书包,扯出一个“嗯”就匆匆回了房间。
坐在书桌前,栗知没有开灯。闹钟时针滴答滴答地走着,更显得房间安静。
手机里郁灿她们还在群里讨论运动会,兴奋地算着她们班和二班的分差。栗知打开看了看,没有加入。
屏幕灯光自然熄灭,眼前只有洁白的月光。
窗外城市的灯光映在栗知眼底,反射不出光芒。
栗知趴在桌面上,向上探的瞳仁刚好够上高悬的月牙。
栗知一直不喜欢月牙,她觉得太过尖利,没有月圆圆满。但此刻,她觉得月牙像夜空上的伤口。再深,出血再多,最后也不过结成痂,冷却成月牙。
看得累了,栗知闭上眼,透过窗棂的月光照到身上,跟客厅的暖灯一样冷。
冬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