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归寒入门第四年，听闻叶仙君斩尽人间邪魔，更甚入魔界平息魔界内斗，然同年，无人见其从魔界出来，传闻应有尽有，直至第五年，幽天渊上，屹立千年的魔兽骸骨轰然倒塌，叶清澜满身煞气至两界交界处缓缓而来，他身后那昏暗无光的魔域上，黑雾散去，终于得以见到第一缕光。
慕归寒一直觉得，像他师尊这般的人，应当是相当嫉恶如仇的。那作为叶清澜唯一的弟子，应该是更应当秉承师尊的意志，效仿师尊的行风下山除魔卫道。
可偏偏叶清澜对他时常下山的事情，反应格外激烈，常常以他修为不足为借口，多让他去学堂抄书或者去后山练剑以此来转移他浮躁的心。
慕归寒偶尔想要反抗几分，叶清澜便直接闭门不听，作风比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更加幼稚无理。
若是慕归寒强攻，他就直接锁住沧澜峰的结界，十分不可理喻。
慕归寒觉得他师尊应该是在意他的安危，这些反常的举动于他而言也是这拜师五年的一点慰藉，他并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同叶清澜生出龃龉，恰恰相反，他觉得叶清澜偶尔的失态，恰好抚慰了他那些年的痴妄与空虚。
慕归寒时而想，叶清澜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讨厌他。
……
驳回。
慕归寒觉得，叶清澜应当是恨死他了。
仙来城内鬼影幢幢，却因一位幻术极佳的堕仙灵，在人间隐匿数十载，无人问津。
正巧十年一度的仙盟大会，有一场比斗设立路线从彩南镇到宁都，途径仙来城。比试中弟子需要沿路寻找主办方在途中藏匿的宝物、斩杀沿路投放的比赛妖兽统计得分，并在规定时间内将奖品带回终点最终定下排名。
比赛那日很不巧，日落西下，各大门派参赛弟子包括沿路检察的各位长老，无一人回归，就连各个站点设置的通讯员也没有传来消息。
直到显灵镜内，仙来城所显示的镜面内传来剧烈的灵力波动，众人察觉不妙，结伴成群朝那方御剑救场。
甫一落地，就看见了神志不清大开杀戒的慕归寒，满城尸骨，血流成河。
紧接着是一场混战，入城之人全变成了困在毒蛊内的蛊虫，无人能辨真假和敌友，全都凭着想要求生的本能利刃相向。
叶清澜来晚了一步。
他赶到时，仙来城已经恢复了萧条的本貌，风化多年的石壁，破烂的城墙和街道，城内躺着数不多的气息尚存的修士，死伤惨重。
见到叶清澜过来，那些人的目光不知是同情还是怨毒，“……慕归寒……似乎走火入魔，还牵连了一众修士。他……他咳咳，杀了几乎全部的参赛弟子……咳、就连，就连刚才赶过来的长老……也难逃毒手……”
“而他如今不知却所踪……叶仙君，此事不容小觑。”
叶清澜看着围上来七嘴八舌的修士，压着心中的不安和烦躁，冷声回复：“本君知晓。此事重大。但……仙来城内处处蹊跷，还需彻查，方能明理。”
早在一边的林如笙附和：“言之有理。”
他抬首将整个城内观察一番，继续说：“仙来城似乎与我们常见的大相径庭，此处疑点颇多。”
众人沉默，气压低迷。
有人说：“无论如何，必须先找到慕归寒。不论他是否无辜，这城中几十条人命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叶清澜抬眼扫了一圈因这话愤恨不平的人，刚要开口，却被林如笙上前一步挡住视线。
林如笙不语，只是对着他略一颔首：“慕归寒是你的弟子。”
叶清澜明白林如笙的暗示，点头：“师弟知晓。”
他和林如笙交换目光，两人心照不宣确定好了对策，叶清澜便转身离去，任由伤亡惨重的宗门继续怨声载道痛骂或痛哭流涕。
-
对于慕归寒而言，落得口诛笔伐人见人骂的地步，他就算想找个隐秘之处掩人耳目，都寻不到归处。
是以情急之下他只能拖着一身伤，回到沧澜峰先一步请罪。
叶清澜大概能猜到慕归寒的行踪，他在最有可能的地方大致寻找一番无果，只能回到山门。
推开水云殿门时，他便察觉到了殿中熏香里混合着一点血腥味，冰冷干燥，衬得那熏香都有些粘稠，似乎已经与原本的气息纠缠许久。
他找的人已经恭候多时。
叶清澜沉默关上门，意料之中地感觉到了有人贴近他，动作十分小心，又十分胆怯。
叶清澜贴心的没有动，任由对方一步步靠近。。
从后面贴紧的身体冰冷僵硬，身上的气息十分复杂十分显著，他抓着叶清澜垂下的手腕，五指和手心却如同冷铁般，凉人粗糙，然叶清澜下意识瑟缩一下，联想到四角爬行动物在他手背上匍匐。
室内的灯未点亮，两侧镂花窗投来零碎的月光，过分冷清。
就连叶清澜身后的呼吸都是悄声冰凉。
悄声？
叶清澜察觉不太对劲，微微侧首。
他想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声叹息，叫他停顿片刻，忘了开口。
可身后的人始终没有说话，叶清澜垂眸，感受到禁锢着他的手在颤抖，他耐心告罄，试探问：“慕归寒？”
“弟子在……”
声音很静，很轻，在耳边响起，却丝毫叫人感受不到气流的飘拂。
叶清澜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他猛然睁大眼，挣脱慕归寒的牵掣，转身面和他面对面，抬手按在对方心口。
首先感觉到的，是一手干燥的血和破烂粗糙的布料，然后是布料下，皮开肉绽的躯壳。
可这些并不是让叶清澜心跳加快的原因，他真正觉得可怕的事情，是这掌心下的身体，本该滚烫柔软的皮肤下，那颗蓬勃生机的心脏，一动未动。
叶清澜的手不可置信地加重几分，明明按到了伤口，可慕归寒依然一声不吭，任由叶清澜在他身上摩挲，欣喜但绝望，因为他如今无法感受到自己曾经渴望的这份亲近与温度。
明明感受不到，却依旧贪恋。
直到这双手颤抖着迟疑落在慕归寒的唇角，指腹轻抚着他的脸颊。
慕归寒终于放弃般地开口：“师尊……捂不热的。”
“……发生了什么？”
声音因慌乱变了调，叶清澜觉得抬起的手有些沉重，无力垂下。慕归寒握着他手腕的手也随之松开，沉吟片刻，他问叶清澜：“师尊相信弟子吗？”
叶清澜不语，轻轻吐出一口气，再次反问：“……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慕归寒闻言抓着他的手腕重新放在自己的心口，掌心下，凝结的血块格外扎手，手腕上是冰冷的皮肤。
一切不必言明，早已知晓。
不会起伏的躯体，无法感受的呼吸。
叶清澜瞬间抽开手，慕归寒见他反应，垂眸平静地说：“师尊不是已经猜到了。”
叶清澜思考了片刻，沉沉呼出一口气，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他认真问慕归寒：“你只需要回答两个问题，今日同行的参赛弟子，是不是你杀的？”
慕归寒答：“不是。”
叶清澜又问：“前去探查的各宗长老，是不是你伤的？”
慕归寒停顿须臾，答：“不算是。”
叶清澜轻轻点头：“为师明白了。”
慕归寒反问他：“师尊为何不问是谁？”
慕归寒拿不准叶清澜的态度，已经做好了被叶清澜强押出去伏罪的打算，可叶清澜说：“那不重要。”
他说完，不由分说拉着慕归寒朝水云殿深处走，一路灯光未亮，可叶清澜走得十分平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拉着慕归寒向下，进入了一所从未踏足的地宫。
地宫布置，与寻常寝殿的格局别无二致，甚至十分用心。
叶清澜一进来，墙壁走廊的灯光依次点亮。
慕归寒尚未好好打量这里面的格局，就被带进屏风后的浴池，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叶清澜推入水中。
扑腾一声，水花四溅，满池的水漫上了玉瓷台阶，将这光滑的地面润上一层清透，池中水顷刻染上红色，不断蔓延。
入水瞬间，池底阵法启动，将水瞬间加热，不过对慕归寒而言，水温如何毫无关系，他也没有任何感知。
他从池中站稳，抹掉脸上的水，好不容易才看清站在上方的叶清澜，但不等他开口，叶清澜先一步说：“在仙来城事情未解决完之前，你呆在这里哪也不要去。”
慕归寒愕然打量四周，瞧见不知何时被叶清澜放置在屏风上的新衣，有些不太确定却又呼之欲出的想法冒了出来：“师尊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叶清澜不答，转身绕过屏风。
就算叶清澜不回答，慕归寒在看见衣橱里提前准备好的衣装，纤尘不染的橱柜床榻，和这别具一格的房间也能猜到答案。
他心中觉得满足的同时又不免忐忑，有好些荒诞的想法在脑海中打弯。
最终全都变成了一些无法猜透的疑问，为什么叶清澜要这般费尽心机对他好呢？为什么叶清澜会早料到如今的形势呢？
他的师尊，行踪不定，心思不定，神秘莫测，难以揣摩，想要弄懂叶清澜的想法，慕归寒觉得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