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烧,喜帐低垂,刚拜完堂的一对新人僵坐在床沿,听得窗外的喧闹声如潮水般退去。

    最后一波贺喜的人还没有离开,他们拖沓着脚步,趁着酒意起哄:“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尾音拖得老长。

    在寂静的婚房内回荡。

    林雾知耳尖倏地红了,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裙摆上并蒂莲的花蕊。

    自订婚到成婚,不过十几天时间,她一直处于忐忑焦虑的状态,之前嚷嚷着要嫁给阿潜的一腔孤勇消失了,只剩下即将和陌生男人结婚生子的担忧。结果还没等她回过神,就被塞进花轿,与阿潜拜了天地,携手走入洞房。

    直到此刻,窗外人声淡去,阿潜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她才突然意识到,她就这样成亲了。

    烛花“啪”地爆了一声。

    两人同时惊得一颤,又同时为这份难言的默契感到羞窘。

    ——原来他/她也这么紧张?

    担心婚冠上的珠串碰撞出声响,林雾知悄悄屏住呼吸,小心地顺着团扇的上沿看向崔潜。

    不曾想,正对上崔潜同样试探着望过来的灼灼目光。

    林雾知慌忙垂眸,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指尖微微颤抖地握紧团扇,遮住崔潜的视线。

    可这一瞬,足以让崔潜程看清她那因羞涩蒙着一层水雾的秋水剪瞳。

    崔潜的心跳逐渐加快,拳头攥得指节泛白,开口道:“娘子……”

    嗓音哑得不像话,他低咳一声,缓了缓道:“要不要把婚冠取下来?"

    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新婚夜的第一句话就说了这……太蠢了。

    林雾知却松了一口气。

    七日前,她十六岁生辰,舅父又拉住她反复念叨着“要借个好种,生个好孩子”的话,让她不要太矜持。

    李文进也跟着凑热闹:“阿潜兄弟脸上的伤几乎痊愈了……表妹你的眼光就是比我好啊,卢县尉虽说长得文雅,但和阿潜比,啧啧,差远了!阿潜也颇有本事,独自去深山猎到了几只珍禽,卖了整整一百二十两!一下子连婚房和聘礼钱都凑齐了……我现在觉得你嫁给他真是赚大发了!”

    说完,李文进还趁着舅父不注意,悄悄塞给她几本《房中书》《秘戏图》《合欢卷》,让她回去好好钻研。

    她前日无聊,就拿出其中一本书翻看了一眼,登时面红耳赤,吓得慌忙关门关窗,可到底没能抵住好奇心,悄摸摸地拿出来看完了。

    成婚前夜,邻家阿婆充当好命妇人为她梳头时,也开了荤话,说如此俊的儿郎,傻子都知道该怎么睡了他!让林雾知不必迷惑,多睡几次就懂了。

    总而言之,在亲朋好友的鼓励下,林雾知已经做好在新婚夜和阿潜行夫妻之礼的准备了!

    只是那些书画,大都是已经脱好衣服的男女,在各种场地直入正题,如今他们二人穿得严严实实——

    就算她想多睡阿潜几次,领悟一些房事技巧,但……该如何开始呢?

    方才她就以为阿潜开口,是要问她如何行房事呢?害她紧张得不行。

    林雾知勉强放松下来,正要起身去梳妆台卸妆,就听阿潜说道:“等等,还是先喝交杯酒,再却扇,然后……”

    他的嗓音紧绷又慌张,还疑似重重地咽了一声口水。

    房内瞬间陷入死寂。

    林雾知感受到他隐隐的挫败,突然觉得好笑,原来阿潜比她还紧张?

    她干脆直接却扇:“我拿着扇子如何喝酒?你当真是傻了!”

    这实在于礼不合。崔潜急得要抬手阻止,却猛然撞见团扇下露出一张桃腮凝露的娇美笑靥,顿住了手。

    烛火再次爆了一个灯花,房内暗了一瞬,又瞬间亮起。

    崔潜的眼眸也瞬间亮起。

    平日里,林雾知打扮得朴素,只让人觉出她有灵秀脱俗,如今上了妆,才知这脱俗之下竟还藏着如此艳色。

    他一时又惊又喜,笑道:“对,是我傻了,我这就去拿交杯酒。”

    然而被对方的容貌惊艳到的,何止崔潜一人?林雾知亦然。

    崔潜本就肤白,身着正红色婚服立于烛火中,衬得面容愈发清癯如玉,连那淡色的唇都多了几分血色,好似悬崖上凌冬不凋,红艳如火的山茶花。

    林雾知心怦怦直跳,竟忽然间,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有了一些构想。

    她应该骑在阿潜身上,一层一层扒开他的衣服,露出他雪一样的胸腹肌,再把那弹性十足的肌肉都揉红……阿潜肯定会发出一些声音,他嗓音沙沙的,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也不知情动之时,又会如何低吟……

    崔潜端着交杯酒回来,就见林雾知愣愣地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脸颊艳色更浓,玉指绞紧了裙摆。

    他以为这是女儿家在新婚夜应有的羞涩,没有多想,把酒杯递给林雾知,说出了他思虑许久的话。

    “我知道娘子还没有爱上我,只是为了避祸才嫁给我。我不愿娘子后悔,今夜便罢了,我愿意等,等到娘子何时爱上我,我们再洞房。”

    崔潜虽非君子,但也不至于强迫一个女子,而且他自信林雾知很快就会爱上他,洞房不急于一时。

    谁料林雾知听了这话,仰头就把交杯酒喝完了,又夺过他手里的酒杯,再次仰头,却没喝入肚中,而是鼓起腮,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的——他的唇?

    下一瞬,崔潜眼前一黑,被扑倒在赤红色百子石榴婚被上。

    唇被软软地堵住。

    他瞪大眼睛。

    感受到林雾知正笨拙地用舌头企图撬开他的唇齿。

    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他微微张开了唇齿,就觉得那舌尖迫不及待地闯进来,把酒液渡入他的口中。

    崔潜眯着眼,吞咽了几下。

    一些酒液自二人纠缠的唇齿流出,滑到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酒液分明是凉的,却激起了他浑身的热火,他立时吻得如痴如狂。

    是喝醉了在做梦么?

    怎么就……投怀送抱了?

    崔潜不解,却顺从内心,掐住林雾知的腰,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

    二人都没有经验,吻得极狠,林雾知唇角染着点点断裂的银丝,连胭脂都晕花了,倒在石榴婚被上仰视他时,整个人忽地烟视媚行起来。

    崔潜眼尾逐渐发红,指甲已然深陷掌心,愈发难以压制上涌的欲念,却还是强撑着问道:“这是为何?”

    林雾知被亲得迷瞪瞪的,脑子里就四个字“借种生子”,当即勇气十足地伸出手臂环住崔潜的脖颈,把他往下拉近一点:“春宵苦短,应早生贵子。”

    崔潜彻底讶叹,都欣喜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试探着亲了亲林雾知的唇,见她丝毫不抵触,还想就此勾着他脖子亲得更深一点,不由笑了起来。

    他完全没有料到,林雾知竟然是这般想和他洞房的!

    崔潜的笑声和平时说话不同,音色清越,如松风过溪,透出几分少年人才有的桀骜不恭。

    林雾知越听越心动,不由轻轻锤了他一下,语气含了几分娇嗔:“你快别笑了,还要不要睡觉啦!”

    崔潜心里顿时如浸蜜一般,望着眨眨眼睛缓解羞涩的林雾知,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俯身又亲了她一下,这次的吻少了几分欲,多了几分情。

    而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林雾知,捉住她的手,不容拒绝地缓缓放在他婚服的乌皮银銙上……

    “那郎君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愿娘子今夜,好睡。”

    .

    洛京,裴府的兰橑院。

    寝房深处,鎏金鸭熏缓缓吐出袅袅沉香雾,雾气悠然飘入青纱帐内,落入裴湛蹙起的眉间。

    今夜似乎燥热非常,裴湛额间生出细密汗珠,双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呼吸也有规律地重起来。

    不知何时,他睁开了双眼,然而细细看去,他的眼神没有聚焦。

    夜风呼啸掠过,窗户被悄然吹开一条缝隙,迎春花黄灿灿的脑袋探进来张望了片刻才定住,它似乎很好奇床上的男人在做什么,为何动作如此狼狈又如此生疏,还发出奇怪的声音?

    ……

    某一瞬,裴湛感觉自己死了。

    仿若陷入了什么极度湿软之地,他只想永远沉沦下去,溺毙才好。

    可他的身体不受他控制,他只能被迫离开,被迫进入,被迫感受着这不属于他,又好像属于他的欢愉。

    而某些贪念,更是不受控制地,被迫自枯竭之地诞生……

    ……

    一夜未眠。

    直至天光熹微,寝房的窗外传来丫鬟们叽叽喳喳的嬉闹声。

    裴湛才如梦初醒。

    他整个人阴沉得如鬼一样,散着墨色长发,自床榻上缓缓起身,而后拎起脏污的锦被,赤着足,面无表情走到窗台前,一把推开窗户,吓得迎春花颤巍巍地收拢起花瓣。

    风吹进房内,怪异的味道散开。

    裴湛眯着眼适应了片刻日光,才默默抬手把一个青铜灯的灯罩打开。

    幽幽火光照亮他眼底难消的欲色,可他的动作却始终冰冷无情。

    锦被置于火舌之上,不过片刻,浅灰色烟雾升起,伴有明显的焦臭味,还有不易察觉的丝丝缕缕的甜气。

    裴湛眼底的情绪隐隐疯狂,嗓音克制不住地狠厉:“耿五,你去查一查,崔潜究竟死哪儿了!”

    兰橑院内似乎有人应了一声,随即和几个人一起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