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守寡的第十年 > 灰烬
    常雪融到灵堂时,长公主跪坐在地挣扎着要往火场去,侯爷拦着她不让她动弹。

    整个灵堂燃烧起来,直像一轮红彤彤炙热炎阳,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

    常雪融先开始只是眼睁睁看着,周围救火的丫鬟仆从脚步匆匆,在她身旁来回穿梭,她像是时空停滞一般,直勾勾盯着那口棺椁入神。

    “娘子三思”,是见她与钟青原打赌的担忧。

    “不怕?”是在笑话她胆小还要缠着他讲异志的戏谑。

    “怎么样,再世潘安不为过吧?”是在病中予她的慰藉。

    “娘子不必勉强。”是看出她为难的解围。

    “没事了。”即使害怕到面色惨白也紧紧环抱住她的安慰。

    “娘子,别怕。我……”钟青毓遇刺时不舍望向她的最后一句话,她那时候抱着他想要听清他想说的话,却因为耳畔哭声怎么都听不清,就如同此刻一样,被耳畔哭喊惊回神志。

    她心湖从一个小小涟漪荡漾开去,整个湖面都开始掀起风浪。

    钟青毓死了。

    钟青毓死了。

    钟青毓死了。

    看着熊熊烈火中那口端正放着的棺椁,她连忙跑到一旁跟仆从一起去灭火。

    但她力气小,拎不动一桶水,只能每次拎起小半桶,泼到火上,只一瞬火焰便燃烧得更旺。

    她一遍一遍努力,渐渐地却连半桶水都拎不动了,火势已经大到她不能进前,她仍然紧紧咬着牙关不愿停止动作。

    她总觉得,自己再努力一些,可能会留下一些什么东西。

    她想留下钟青毓的一些什么东西。

    火光中浓烟冲天,泼多少水都减小不了火势。

    一桶水泼上去,火光只一瞬黯淡,后火舌窜得更高,木头燃烧正烈,劈啪作响。

    突然,燃烧中不堪重负的房梁落下,正砸到棺椁上。

    瞬间便燃起了一条气势汹汹的火龙,张牙舞爪从灵堂中探出头来,逼退了所有救火的人。

    要救的本就是那口棺椁,除此之外,都是外物。

    众人灰头土脸,面带沮丧与害怕,跪倒在侯爷与长公主面前。

    见到那口棺椁燃烧了起来,常雪融手中的水桶扑通掉了下来,溅湿了她半边身子。

    只怕有人要肝肠寸断,常雪融连忙转头看向长公主。

    在火焰映照的红光中,长公主因不可置信而颤动的眼眸中痛苦伤心交织,而后一片死灰。

    世事皆非她所愿。

    她贵为长公主,留不下长子性命她也就认了,怎么最后竟连长子全尸都未能留下?

    她渴望长子长生,长子却寿命短暂。

    她想要让长子停灵七日,魂归侯府一聚,可长子尸身被焚。

    长子落生时重重一声啼哭,离世时却轻飘飘一捧灰。

    人世中匆匆走一遭。

    如今,一切都化为乌有。

    圣上一得知消息,便直接动身前往侯府。

    见得眼前烧得不剩什么东西的灵堂,他神色沉重上前去,拍拍哭得支撑不住身体的皇姐肩膀,说道:“朕必会调查清楚。”

    调查结果直指长公主。

    待听得来龙去脉,长公主恨不能撞死灵堂前。

    今年春季一直未曾落雨,天干物燥。

    今天夜里起风了,便吹起了屋内的面粉,又吹歪了蜡烛,嘭的一声异响,火光漫天,引着帷幔,将整座屋子烧了起来。

    下人那时在院子里换班值守,还没来得及进屋,便眼睁睁看着火光冲天而起,再进不去人。

    那些烛火,是长公主让点的,因为书中说七七四十九根火烛能指引灵魂回家的路。

    洒在屋内的面粉,是长公主吩咐的,因为她想要看清儿子灵魂的足迹。

    本来,一直相安无事。

    可,今夜起风了。

    长公主情绪激动不能自已,“都怪我,都怪我……”

    众人怎么忍心指责她?

    白发人送黑发人,最难过的当属她这个做娘的。

    圣上开口:“皇姐,不怪你。”

    长公主怀里抱着儿子的骨灰坛,说道:“都怪我,是我没有给他一个康健的身体,让他受了这么多年病痛的折磨。

    是我大意,致使他在三年前差点去世,才导致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是我非要带他进宫去,要堵住众人咒他短命的嘴,他才被刺客误杀没了命。

    还是我,非要留他魂魄一聚,最后竟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都是我。

    是我这个当娘的,害了我儿一生。”

    她说着说着便哽咽不能成声,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一滴滴砸落到地上。

    众人听得心中酸涩不已。

    靖安侯松开揽着妻子的手臂,从一旁的侍女手中接过锦帕,要给妻子擦拭眼泪。

    这个关卡,长公主突然笑了起来,将长子骨灰坛在桌子上放好,自己抹了一把眼泪,说道:“黄泉路不好走,我不要让常安一个人。”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长公主掏出袖口中的匕首,用力朝自己脖子扎去。

    圣上听着姐姐的剖心之言,一边慨叹一边心疼,皇姐此次真是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但是没事儿,他总能让她从痛苦中走出来的。

    他自幼便对皇姐的情绪非常敏感,能够看到她隐藏起来的喜怒哀乐,从皇姐开始往自己身上揽错的时候,他心中便警铃大作。

    皇姐向来不是这般自怨自艾之人,她都从旁人身上挑错儿,此时这般说话,怕是心中有一角已经崩塌,快要不能支撑。

    圣上一直在注意长公主的状态,看到她从袖中掏东西的举动便已开始起身防备。

    那把匕首插穿了圣上的手掌,又插入了长公主的脖子。

    长公主用出了毕生所有的力气,要与长子共团圆。

    顿时惊叫声、哭泣声、脚步声齐响,一片混乱。

    圣上的手心紧紧贴合着长公主的脖子,看上去像是在掐着她的脖子。

    圣上觉得手疼,却又恍然觉得心更疼。

    他感受着手心下姐姐脖子处筋脉的跳动,看着他们两人不知道谁的血不断流下,染湿了姐姐白色的脖领子。

    在姐姐讶异的神色中,圣上顺势接住她因为痛苦而从椅子中滑下去的身体,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边用完好的手轻抚姐姐的头发,一边在姐姐耳边不停说:“皇姐,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就如同他们姐弟二人当年在冷宫中,长公主抱着高烧不退的他时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他们身边没有任何人,这时他们周遭围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不要让死亡降临在他们姐弟任一人的身上,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这样想着,他被扎穿的手掌更紧地贴合上姐姐脖子,以姐姐纤细脖颈下微弱的脉动,安抚他不安雷动的心跳。

    钟青原看到母亲自裁,从嫂嫂怀中飞出去,扑身到长公主身上,哭喊着:“母亲!!!”

    因为被皇上挡了一下,刀子并未插到长公主脖子处的要害,但还是伤了元气,再加上她这些日子精神紧绷,一下子昏了过去。

    御医来的时候,见到圣上和长公主的情形,吓得差点儿直接跪到地上,但也知道情势紧急,便小跑上前查看。

    有些难搞。

    御医看了半晌,小心翼翼道了一句废话,“禀圣上,需要先将刀子拔出来。”

    圣上当了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皇帝,连身体劳累都少有,现在手被扎了个窟窿,早已疼得面色苍白,冷汗淋漓,完好的那只手已将膝头龙袍用金线绣的龙须抓破,衬得那只金龙像被人拔了胡子,少了三分威风。

    圣上咬牙忍疼,还要注意不能乱动作,怕因为两人伤口相连,他动作间再伤到皇姐,咬牙道:“那便拔。”

    “长公主现在已经昏迷,恐怕需要圣上与微臣一起用力,先将刀子从长公主脖子上拔下来,再让微臣将刀子从圣上手上拔下来。”

    “好。”

    御医先将金疮药拿出来,又找了一块软木要放在圣上口中,“圣上咬着吧,待会儿疼起来莫要咬伤了舌头。”

    圣上摇摇头,道:“给皇姐咬着吧。”

    御医的手一顿,回复:“长公主已经昏迷,应无大碍。”

    “给皇姐。”

    御医没再说话,手腕一转,将软木塞入长公主口中,然后说道:“圣上要忍一忍。”

    “开始吧。”

    饶是作了心理准备,从长公主脖子上取下刀子的时候,还是不免牵扯到圣上的伤口,在这种疼痛中,圣上却垂头咬紧嘴唇,看着姐姐昏迷中皱起的眉头露出了一抹笑。

    从登上皇位那天起,他就发誓,日后必定不让任何人让皇姐落泪。

    但是,皇姐却受他所累诞下了羸弱的长子,日日以泪洗面。

    如今这疼痛,权当是老天迟来的惩罚吧。

    罚他身为天子,金口玉言,却又食言。

    拔刀子的疼痛,都不曾令长公主醒来,昏迷中她也紧蹙眉头,没有片刻安宁。

    皇上下令,要御医先紧着长公主救治。

    御医先从长公主口中拿出来软木,又忙撒上金疮药止血,再拿出白布包扎,一刻不敢慢下来。

    整理好后,御医连忙又小跑到桌子旁,圣上伤口处的血已经将垫在桌子上的那块白布全都染红。

    御医为皇上拔刀子的时候,皇上咬紧牙关,觉得痛到不能忍受,便随手拿过医箱中那截湿淋淋软木放到口中用力咬下去。

    御医看一眼皇上额头暴露出来的青筋,手上动作更快了。

    世子一直活在人们的讨论声中。

    没曾想在去世后,还能再为京中人士添上一份谈资。

    这些年来,每逢冬季,还有那起子没心肝的赌徒拿他去世之事作赌,因他未逝世而输钱时,还会破口大骂:“这短命鬼,真晦气,怎么还不死?让老子输钱。”

    因他病愈,长公主今春还曾设粥棚,说要为长子积阴德,满城都在传世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料竟然在这当口没了命。

    满盛京震惊。

    实在是意料之外。

    钟青毓的生命好似不归任何人掌控。

    众人赌他活不成时他活了,赌他死不了时他死了。

    没成想,就要入土为安之时,竟然会落得个烈火焚身的下场。

    看起来,老天颇为恨他。

    所以最后竟连个全尸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