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二十二年,大寒,深夜三更时。
浓云蔽月,昏暗无光,夜色如倾倒的墨笼罩京城。本该是最寂静的时候,却响起一道突兀的叫喊。
“叶以玫往这边跑了!追!”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紧随其后,腰佩与刀剑相碰,锵锵响音起伏不断。
狱卒在身后紧追不舍,前方越狱出来的逃犯却丝毫不见慌张,步伐轻盈似箭,宛如一条快活的游鱼,于大街小巷之间来回穿梭。
双辫在脑后迎风飞舞,少女回头扫了眼逐渐拉近的距离,弯起唇角哼笑一声,侧身拐进事先约好的窄巷子里。
两边的商肆店门紧闭,狭窄路面分到的月光寥寥,比长街还要漆黑得多。
这样的环境最适合搞偷袭。
叶以玫仰起头,杏眼掠过黑暗中的某一点。
一切正按计划进行着:她以身为饵将狱卒引到这里,剩下的就交给祁谣。
云层渐散,残月高悬。
淡淡的月光泄下来,柔和了几分夜色,有两三缕融进一双同样浅淡的眼眸。
祁谣单膝曲于屋顶正脊,半边身子隐在檐角后,一袭黑袍从头到脚笼住整个身形,与夜幕合为一体。
她瞥了眼下方的叶以玫,开弓搭箭,微微调整准心位置,蓄势待发。
陆续追来的狱卒浑然不觉已经踏入了她的射击范围。
祁谣半眯起眼,手指抽离弓弦,三箭齐发。
箭矢携穿云之势撕空前突,掀起的气流吹落兜帽。
飘乱的发丝于额前左右飞扬,几缕妨碍视野,刚好挡住箭矢的落点。
祁谣随意将碎发拨到耳后,正要低头收弓,却听下方的声响格外清脆,面色一凝。
这声音不对劲!
不像是利箭刺入皮肉的声音,倒像是撞上了什么难以穿透的硬物,发出哀鸣。
祁谣心下一惊,抬手又是瞬发的三箭。
“铛——”
一道泛着寒光的剑影掠过,故技重施,速度极快地拦下那三支箭矢,剑与箭正面相迎摩擦,铿然一声宛若爆破。
又被截住了?
祁谣眉心一皱,俯身向下退了退,将整个身形都遮掩在檐角后。
事况发展脱离了自己的预测。
早在此番行动前,她就试探过这群狱卒的实力,也对自己的箭术有绝对的信心,料定他们反应不过来。
没成想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
局势瞬间扭转,叶以玫陷入包围,祁谣也暴露了自身位置。
她悄无声息从屋顶撤下,弓箭也收了起来,隐匿在暗处伺机而动,只露出一对冷淡的眼眸向下审视着“程咬金”。
他恰好站在月光里,是今夜最亮、看得最清楚的人。
青年男子身量高挺,只穿了件单薄的暗色织银月纹圆领袍,裁制干练,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身形如刀削般利落。腰系银铃玉佩,边上缀着一圈图样各异的银饰,叮铃作响,极为高调花哨。
他的发式也格外新奇,不是平日里见惯了的束发,也不同于寻常披发。一头乌亮长发打理得颇有层次,从锁骨处往上一层层递进修短,几缕发丝躁躁地往外翘。
在祁谣的视角里,额前的碎发正好挡住眉眼,只露出下半张脸。鼻梁高挺,薄唇微抿,颌骨瘦削分明。即便不见全貌,也能从优越的面部轮廓瞧出几分浓墨重彩的张扬来。
像是听到了祁谣的腹诽似的,那人自中间撩开额发,一双色若琥珀的桃花眸往上扫了眼方才箭来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
他悠悠收回视线,重新转向眼前被包围成圈的逃犯,明显是插翅难飞了。
“多谢大人出手相助!“先前被救下的狱卒抱拳道,“若无其他要事,下官就将犯人押送回狱了。待到明晨,大人可前往衙门领取见义勇为奖赏。”
祁谣一听,心里紧张起来。
叶以玫若是被抓回去,再想逃出来可就难了。
“且慢。”那人不紧不慢开口,转剑指向叶以玫,“这个人,你们不能带走。”
正欲搭箭的手一顿,祁谣面露讶异,暂时停下动作,静观下面的变化。
难道这家伙不是官府那一派的?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此番话一出,狱卒们纷纷变了脸色,表情凝重起来,手按在腰间佩剑上,警惕地望着他。
视线焦点的人眼都没抬,拿出一块随身令牌,抛到领头狱卒的手心里。
领头的定睛一看,令牌雕琢精细,一看就是出自名贵之家,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定北侯府。
他吓得手一抖,又慌慌张张把令牌接住,郑重看了好几眼,才恭敬递回。
“定北侯府,宋厌疾。”青年随意收起令牌,右手仍紧握着剑,集中注意力提防着暗处的动静。
上辈子互捅刀剑明争暗斗了八年,他可太了解祁谣作风了,熟悉程度说是知己都不为过。
今夜想接应叶以玫却被自己搅了局,祁谣这会儿应该在哪暗戳戳藏着找机会暗算他呢。
“原来是定北侯世子,失敬失敬。”领头的讪笑,不自觉把背挺得更直了些,“只是......此人乃被捕越狱的逃犯,身负罪孽,就这样放走贻害无穷啊......“
“谁说要放人了?”
执剑的手腕翻转,剑尖一抬,直指方才箭矢袭来的方向。
“诸位想必还记得令你们险些丧命的那六支箭。叶以玫分明有同伙在暗处出手接应。就连这次越狱也是早有谋划,特意将人引到同伙的埋伏圈里。”
“在狱期间,谁给她传话的逃跑路线?”
“又是谁制造出一个缺口,刚好容她出逃,其他罪犯却一个都没逃出去?”
锐利的眼神一一略过狱卒中的每个人,宋厌疾讥笑道:“你们当中摆明了有内鬼。”
“同伙没抓住,内鬼也没揪出来,把人关押回去有什么用?再给她逃一次?”
“这......”领头的脸上露出难堪的神色。
“牢狱内鬼事关重大,回去好好盘查。在揪出内鬼之前,叶以玫就由定北侯府代为监禁,我会借机揪出她的同伙。”
领头的家伙颤巍巍抬头,和身侧同僚交换眼神,小心翼翼地开口:“这怕是......不合规矩。”
宋厌疾冷哼一声:“不必忧心,此事我会禀告陛下。若有人问起只管如实答复便是,定北侯府承担全责。”
听到这句话,他们才松一口气,灰溜溜离开。
到时候只管把责任推给定北侯府就好,反正他们上司也不敢找定北侯府的茬。
见他们退回,宋厌疾又转眸望向已经被铐得老老实实的叶以玫,抬剑横在颈侧,剑刃紧贴肌肤,向内轻压划出一道鲜红刺目的血线。
“她在哪?”
这个“她”指的是谁,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叶以玫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宋厌疾挑眉不恼,对这个反应毫不意外。以叶以玫对祁谣的忠心,死到临头也不会把她供出来的。
同理,叶以玫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祁谣也不敢贸然出手。
以祁谣的脑子,应该拎得清,如果敢动手,他会先一步杀死叶以玫。
从筹码上看,他才是在博弈中占据主导地位的那个。
想到这里,宋厌疾嘴角难抑,心情愉悦,一双琥珀色的眼瞳在暗夜里幽幽地盯着叶以玫,压低声音道:“你不愿说,我也有的是手段钓出祁谣。”
他刻意咬重了人名,语调里有几分偏执的意味。
叶以玫倏地抬头看向他,瞳孔骤缩,极为惊诧。
她的表情藏不住事,轻而易举就被看穿了心中所想。宋厌疾弯眸道:“是不是很惊讶?我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他自顾自接下去,腰间叮铃作响:“我和她也有过命的交情。”
只不过叶以玫与祁谣的过命交情是共度生死愿舍命相护。而他和祁谣之间要直率得多,正如字面意思——祁谣取过他的命。
甚至他只要一闭上眼就能回想起具体的情景。祁谣跪在他腰侧,死死掐紧脖子,霸占了他瞑目前的全部视野。
一直到心跳皈依死寂,他都竭力瞪大眼睛,视线凝成实质,恍若刻刀,一笔又一笔用力刻印宿敌的轮廓。
她脸上的、身上的每一个细节——他都不会放过。
重来一世,宋厌疾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笑意不知不觉变得森寒:“不止名字,她的长相我也清楚。五官看起来很清冷,眼型不上挑也不下垂,瞳色比黑眼珠浅。”
“鬓前有颗痣,总被头发挡着,脸上还有酒窝,对不对?”宋厌疾伸手比划起来,“身量大概到我这里。箭术不错,衣袖里藏一把随身匕首,出手阴险。”
从名字到形貌还有习惯通通锁定了她。
寒意沿着脊椎一路向上攀升,额头沁出冷汗。祁谣下意识朝身后看去,仿佛暗影里藏了双眼睛,正阴森森地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
头皮因无名的恐惧一胀一缩。她深呼吸一口气。
冷静。冷静下来。
宋厌疾对她的了解远远超出意料。若非祁谣不信世上有鬼神,她简直要疑心宋厌疾是不是早就躲在她的影子里日日夜夜窥伺着。
哪怕在以往的行动中,祁谣都未曾在明面上现过身。即便官府察觉到叶以玫有同伙,也无从查探这位同伙姓甚名谁,是何模样。
宋厌疾不过回京几日,就已经锁定了她,了如指掌。
祁谣垂眼,长睫投下一层阴翳,默默记下宋厌疾的脸,在脑海中拎出来和最近见过的人挨个比对。
他的五官生得俊秀利落,发式也是京城独一份的前卫,任谁见了都很难不印象深刻。
然而搜索一圈无果。
祁谣可以肯定,自宋厌疾回京以来,今晚才是他们的第一次碰面。
难道身边早有他安插的眼线?
可她一向低调谨慎,即使在身边人面前,也扮演着普通营生良民的角色,知道自己擅箭术且随身携带匕首的不过两人。
除了叶以玫,就只有秦止雪。
这个猜测在脑内升起一瞬就被否决了。
她和叶以玫是在永宁二十年捡的秦止雪,距今已经过去了两年。
而宋厌疾早在永宁十八年就离开京城戍边历练了。
况且,秦止雪还不是京城人。
不论是从时间线还是地理位置上来看,他和宋厌疾都完美地错开了,找不到任何产生交集的可能。
思路戛然断开,祁谣揉了揉太阳穴,暂且将这个问题先搁置一边,眼下最紧要的事情还是救出叶以玫。
她不擅近战,那点水平日常行动够用,但要和宋厌疾这种将门侯府自小培养的世子相比就完全不够看了。
偷袭不成,光明正大抢人也抢不过,只能想办法从定北侯府下手了。
那么大一个府邸,宋厌疾总不能每时每刻都亲自盯着叶以玫,她还是有机会捞人的。
他们,来日方长。
祁谣压低兜帽,默然无声离去。
*
白玉楼明面上是家茶肆,实则是祁谣精挑细选置办的据点。
此处近郊,不比闹市繁忙,生意不温不火,收入正好添补日用,却不至于忙得脚不沾地。
三更时分,茶肆早就打烊了,大门紧闭。
祁谣轻车熟路地从窗户翻了进来。
她着地只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动静,一旁靠在墙上小憩的少年仍然有所反应,缓缓睁开了眼睛。
秦止雪一头柔顺短发,长度只及肩膀,仍要固执地绑起马尾,靠墙睡觉也不嫌后脑勺硌得慌。
他转了转漆黑的眼眸,在祁谣的脸上短暂停留后又往她的身后探去。
那里没有另一个伙伴,只是空荡荡的浅棕色墙壁。
“咦?”秦止雪歪过头左看看右看看,睁大了眼,“叶以玫不和你一起回来吗?”
一提到这儿,祁谣又想起那个鬼一样的家伙,面色不善道:“今天很倒霉,半路杀出个宋厌疾,把叶以玫带走了。”
“宋厌疾......?”秦止雪琢磨着这个名字,“谁啊?我没听说过这人,很厉害吗?”
“定北侯世子,十六岁的时候被送到军营历练,几日前才回的京城。”祁谣边回答边脱下兜帽,放置到一边。
她的瞳色较浅,眼睛不如秦止雪圆溜,反而像一弯柳叶,看过来的时候总是让人觉得淡漠。
“喔......你们之前认识吗?你连他几岁去的军营都知道。”秦止雪偷偷瞟了她一眼,“硬闯定北侯府可比劫狱难多了,不如你直接去求情?”
他自以为很有道理,振振有词起来:“看在你俩往日交情的份上,能不能高抬贵手,放了叶以玫?”
“鬼才和他有交情。”祁谣只当他又在胡言乱语,扯了扯嘴角,神色嫌弃,“还有,平日空闲时多读书少看话本。要身手有食量,要头脑也只有食量的饭桶会被白玉楼裁员踢出去的。”
说罢,她没理会秦止雪“我只是在长身体!”的哀嚎,卸下背上的弓箭,从箱柜暗格里翻出一张地图来。
那是整个京城的布局图,定北侯府位于京城的西北端,地图再往上看便是皇城。
府邸的位置离皇城很近,宣告着定北侯府的显贵地位。
祁谣思忖片刻。
“你最近多留意定北侯府,有什么动静告诉我。”
秦止雪虽然头脑迟钝了点,记性却极佳,再加上天生的敏锐听力,是个窃听的好手,理所当然地被分派了搜集情报的工作。
两年前,祁谣和叶以玫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把他从家破人亡的境地捡回来。
秦止雪两手拍脸,嘴巴张大得夸张:“你你你......你难道要去定北侯府捞人???”
祁谣曲指弹他额头,不答反问:“不然指望叶以玫横扫定北侯府,自己蹦蹦跳跳出来吗?”
况且,除去叶以玫的因素外,宋厌疾本身也是个很大的威胁。
这趟定北侯府,不仅是为了叶以玫去,也是为了她自己。
祁谣必须弄清楚,宋厌疾对她从何而知,最好能直接铲除了宋厌疾这个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