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男子俯首跪地,露出脆弱的脖颈,像引颈就戮的乖顺羔羊。
他要借这副恭敬到卑微的模样保全性命。
明夷以身为媒将温和纯净的灵力渡进女子体内。
罗元衣似是鱼叉上甩尾扳命的鱼,困、饿、寒,三感交聚,她抗争着不肯闭眼。
腹中的丹药已经发挥效用,明夷道君灵力不息,但都是杯水车薪。
“元衣,要我救你吗?”
这声惊得罗元衣破开混沌,灵台片刻清明。
他竟有所保留,还要故意等她开口去求。
罗元衣倚在明夷胸前,无力后仰,唇齿微张,身体麻木而迟钝地起伏。
明夷伸手从她喉口顺出一枚血沁丹丸,带起几声急促的喘息。
右手自明夷腰间攀缘而上,用尽全力攥紧男子领口,坠着往下,她硬起脖子,目光恳切。
白烬托起她汗津津的后颈,躬身,贴她更近,耳边声若游丝:“救我,求你。”
气力耗尽,她失去意识,坠若山颓,染血的手指在他前襟划下断续的血痕。
白烬接住女子滑落的身躯,繁复瑰丽的符文自两人身下展开。罗元衣似被凿开冻层的泉眼,再次涌动。
通天光柱冲地而起,分隔两界。
正批文的拂霞城城主撑案起身,瞳孔发颤,“快,快。”
小巷上空,剑光交织如罗网笼盖此方天地,红衣执事匆匆而来。
紫衣男子一声嗤笑。这一趟也算开眼,皮肉之伤,整出这大的阵仗。
不过,此刻浑水摸鱼,也算恰到好处。紫衣男子眼中幽光一闪,倒施灵力,逼出一口鲜血,仿佛被阵法波及,倒地昏迷。
结界内,逆生法阵轮转,阵心两人相依偎。
生机迁渡,败血重活。
明夷贴上她的肩头,外边已经完好无损,内里骨骼筋肉还在重塑。
她伤不及脏器,不算难医,一盏茶,只要一盏茶一切就会回到原点。
她会好起来,如愿拥有一具契合的、纯净的、能修成无垢体的完美身躯。
目光落到女子腕间,连通两人的因果线更粗一丝,颜色愈发鲜妍。
反生纠缠,他握起女子手腕,面色更加苍白。
…………
没等多久,阵法消弭,结界碎裂。
拂霞城城主,早已率众守在阵外。
“明夷道君,请入府修养。”
罗元衣睡得昏沉,白烬沉默片刻,应约。
城主府中,接连噩耗令城主心力交瘁。
受袭的女子,隔岸罗家的,罗家的二把手罗琦已经进府,进府路上状似无意地三连问,问问暗指“拂霞城城中不宁,城主无能”,差点儿击破他可怜的道心。
顺回来的那名紫衣男子是崔家三公子——崔宣,最有希望继任无双城的一个,他家倒没找上门来,不过已经传讯问询伤情。
呵,他扶额冷笑,怎么安抚罗家那个不好惹的精明虎?怎样不失礼节而真诚地让崔家知道他家公子装晕的无赖行径?
暂避……暂避……
罗琦、明夷道君都坐在罗元衣床边,静默无言。
“听说道君精通阵法,但不善攻伐之术,元衣惯爱惹祸,不如另请护卫随从?”罗琦率先打破沉默。
苍天可鉴,自己到了罗家之后一直刻苦修行,从来都没有惹过祸事。罗元衣欲起身相辩。
罗琦斜她一眼,说着好好修养的话,不容抗拒地按下她。
“那时我神魂出窍,未及时觉察。”白烬目光落在罗元衣身上,像是在对她解释。
罗元衣白捡一条性命,不敢受,连连摆手说不要紧、不碍事。
罗琦冷脸,恨铁不成钢。
摇头就是不满,白烬眼眸低垂,拆下腰间一对双鱼玉佩。
双鱼玉佩,莫名熟悉,她脱口而出:“神识传音?”
“嗯,选一个罢。”白烬将这对玉佩送到她手边。
在两人的眼神示意下,她凭感觉随意取了其中一只。
罗琦面露满意之色,好孩子,知道取主佩。
“嗯。”白烬无谓主副之别,只是想到从前。也是这样,她躺在榻上腰后靠枕,自己坐在一边,她目光狡黠,一眼就选中了主佩,捂在被子里不许他反悔。
他掩下一切神色,将副佩挂回腰间。
“音娘……”罗琦都到了,罗音怎么不见人影?
“她闭关修炼不知此事。”罗琦答得很快。
再叙几句,罗琦起身告别,她的事还多得很。
室内空余两人。
“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
这话是承诺。
“道君不必如此,游历遇险是常事,救命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死里逃生,罗元衣神采奕奕,这不是空话,只要她能,一定报答。
黑、白、红……一片或深或浅的灰色中,只有她是有颜色的,最分明、最鲜活。不要这条因果线,也能找到她,只是会慢些。
“有件事,你忘了。”
这是讨债,苦思无果,罗元衣余光暗瞟他一眼。
明夷道君和之前大不相同了。从前的明夷道君静默得像山头上的衣冠冢,现在,更像是那方山头,有点儿生气,不过分清平。
“你答应过。”他再补一句。
他们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她试探着开口:“明夷?这样称您可以吗?”
“可。”
“试试用玉佩神识传音。”
找点儿说的吧……
刚好商量一下明日的安排。
她滑动舆图,神识传音:“这儿有两份‘天地游的通行凭证’,有了这个您就不用亲自驾车了。”
明夷目光一沉,但罗元衣没看出来,还亮着眼睛等他回答。
“……嗯。”
很好,她滑动舆图继续传音:“从天地游的舆图看,从拂霞城直达象城,再从北和宗境内经过,最后过了丹鼎宗,就能到玉衡宗。这应当是最近的一条路。您觉得呢?”
“好。”
死里逃生,再结合之前的经历,拂霞城简直是她的落难城。
“我们明天就启程好吗?”
“好。”明夷一如既往地温和。
……好,现在好像没什么话可说了。
暮色西沉。
“那我们早些歇息,明日早些上路?”这是玄天界最直白的催客话。
“嗯,”明夷在罗元衣床头挂一盏八角宫灯,“有助于安神。”
明夷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八角宫灯流苏摇曳,倾泻一地柔光。
《玄天问道录》彻夜未眠,结伴游历横渡洛水,拂霞城一游遇险惨胜……
今天还没了结,但所见所闻已远超三年清修。
其实她在来罗家的那一天她就已经见识过玄天界的残酷,只不过今天才有了切身体会。
与妖斗,与人斗,与自己斗,总归逃不过一个“斗”字,都是要流血的。
闭眼,那两兄弟的惨象犹在眼前。可悲、可叹,那种情况下除了“你死我活”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如果再重来一遍……
罗元衣告诫自己:不会轻易露富,这样就不容易被盯上;不要过于爱惜身外之物,这样就算死也会少些遗憾……
这就是感悟,记下来,万一以后再失去记忆也不至于抓瞎。
她用习惯用硬笔,这在玄天界不常见。
硬笔磨蹭着脸颊,她继续写道:下次可以尝试用弱水只捏手臂或腿部,这样不仅能节省灵力还能少造杀业;符文、阵法、法器都要备些防身,各品级的都要备些,遇事可以灵活使用。
诶,说到底自己这一仗打得这么苦还是因为太节省惹的祸。
平稳的呼吸,沙沙作响的笔尖……
白烬并未离去,隔着一堵墙将房中的一切都听得分明。
他在檐下盘坐,借月夜清晖召出月蛾。
它们身泛幽蓝灵光,忙碌地在白烬身躯中往来穿梭,灵光逐渐黯淡。
零星几只月蛾弃苦差于一边,相伴着,翩跹向房中飞去。
未行三寸,翅焚蛾亡,化作浓郁灵气。
时间不多了,在天亮前至少要恢复六成。
…………
一件事了,还有另一件。
城主携莫患医仙前去探望卧床休养的崔宣,他换了身舒适的寝衣,言语几个来回,应付城主游刃有余。
莫患最烦这些场面话,听得憋气。
自己名扬天下的时候,这小子还没出生呢!无双城怎么了,不就靠着“寰缘尊”威风吗!“寰缘尊”也没这小子这么傲,请自己前去论道的时候还不是客客气气!
莫患一记肘击击退城主,给他一个眼神,明摆着自己要上场,城主顺势退至莫患身后。
“扎几针吧,你这病扎一扎能治,寰缘尊试过也说好。”莫患医仙掏出一把亮得晃眼的银针,面带冷笑。
原来是莫患医仙,崔宣也不静卧了,下床对莫患医仙行了一个扎扎实实的大礼,言辞诚恳:“不敢与尊主同礼。”
哼,识相。莫患医仙撤回银针若干,转身离去,随口劝他:“回了!啊,你也回。”
眨眼间,崔宣眼中几丝暗色闪过,再睁眼,他又是一副多情公子的模样。
“我这伤是为罗家女子的驳山印所伤,我欲救她,她却误我心意,反手一击,令人心伤。”崔宣轻咳两声,虚弱得说话都带着气声,“此事不了,心意难平。”
城主并不接话。
崔宣又是一咳:“这位女子现在何处,可否一叙?”
城主:“她正与明夷道君一处。”
“……”崔宣:“那我稍后再去,请城主为我留意。”
城主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传言中最有希望继承无双城的崔家三子:一个能屈能伸的风流浪客。
如果莫寻能有他三分话术、一分脸皮,一定能在玉衡宗中过的如鱼得水。
“尽力而为,”城主双手交握,稳重可靠,“府中事务繁多,崔三公子好生修养,我先行一步。”
“劳烦城主。”
行至远处,城主面色渐沉,半睨的眼睛露出身居高位的漠然。
无双城一城双尊、实力强劲不假。
但莫寻尚在玉衡宗求道,玉衡宗的普通弟子尚能在拂霞城中受几分优待,更何况是玉衡宗的客卿。
一个崔三公子还不值得让他得罪玉衡宗的客卿和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