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正巧也是我想问阁下的。”

    兰蔷侧身而立,横眉与对面的白雁归遥遥相望,背在身后的手指蜷缩,已然做好掐诀的准备。

    白雁归动手之后便失去了身上文质彬彬的气质,风拂起他的柔软的衣角,却没能淡化其目光的锐利,灼灼盯住兰蔷,胜似面对重犯的捕快。

    他冷笑一声:“满身鬼气妖言惑众,冒充昆吾弟子行骗,还自导自演贼喊捉贼,鬼面仙果真不是一般人。”

    寥寥几句居然说得八九不离十,兰蔷的神色彻底冷下来。

    他调查过,显然是有备而来。

    而且来者不善。

    “今日我便揭开你的假面!”

    还不等兰蔷有所回应,白雁归便再次踏空朝她袭来,真气四散荡开,一时飞沙走石,周遭树上枯黄的树叶扑簌簌被卷进风里。

    气浪随着力近千钧的掌心朝兰蔷扑面压过来,她抬手掐诀,身躯骤然如鬼魅一般消失在原地,倏地出现在白雁归后方。

    白雁归扑空,几乎在同时飞速收势,借身旁树木之力旋身往回攻去。

    两人距离几乎瞬间拉近,兰蔷抬眼迎上,手生残影,步步杀招,呼吸间便是数十招对过,林中尘土飞扬,以这片空地为中心,几乎刮起了旋风。

    忽然脚下木架一松,兰蔷下意识垂眼望去,便是这一刹那被白雁归钻了空子,挡过她的拳头一掌拍向她左肩!

    剧痛袭来,兰蔷的帽子都被气浪掀开,发髻散落,头发卷曲着散开在风里,她闷哼一声后退近十步,勉强站定。

    她心里暗骂了一句。

    他爹的怎么都爱打她左肩!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么连续而大力地退后,她脚底的木架终于承受不住,噼啪碎裂声传来,好不容易站稳的身躯蓦地一歪,当场趔趄着朝一边倒去。

    兰蔷:?!!!

    “哎哎哎哎哎——”

    神秘的鬼面仙散着头发,整个人失去平衡,七扭八歪单脚跳了半晌,高抬起另一条腿,呈现一种狼狈的金鸡独立状态,才堪堪稳住自己的身子。

    兰蔷松了口气,转头就看见对面石化的白雁归。

    他微张着嘴,眼珠上下转动,将这位鬼面仙打量整整一圈。

    又打量一圈,又打量一圈。

    兰蔷眉心一跳,突然满脸惊恐地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连那条抬着的腿都忘了放下来。

    方才那句惊慌的“哎哎哎”,情绪过大,嗓子喊劈了,控声咒立刻失效,前半句还是粗哑难听的鬼嗓,后半句便突变成了原本的少女嗓音。

    完了。

    她将自己埋了的心都有了。

    饶是早就觉得鬼面仙有问题,白雁归此刻也确实是难以做出反应了。

    他本以为这人只是造假了身份,贴一张假面招摇撞骗,哪成想声音也是假的,性别也是假的。

    连身高都是假的!

    他震惊到连攻击都忘了。

    出丑出大了,兰蔷咬牙,干脆甩开另一条腿的木架,两指夹出一张符纸,低声念过咒法,那符纸便燃烧出熊熊白焰,化符为剑落于她手中。

    白雁归见状满脸愕然,兰蔷已经挽了个剑花,剑尖对准他狠狠刺过来!

    剑锋凌厉,白雁归大惊躲过,“你还要杀人灭口?!”

    兰蔷一击不中,转过头冲他古怪一笑:“是又如何。”

    说罢又是一剑刺来。

    他上身后仰避开,自右侧伸掌出去想要控住兰蔷,不料她手腕一转,剑柄灵活地自手中一转,她反手抓住,借势朝白雁归横劈而来。

    白雁归弓身侧翻而过,那利剑像长了眼睛似的紧追不舍,兰蔷的步法变得迅疾多变,他根本来不及看清。

    刺啦——

    他的衣衫被划开一道豁口,白雁归乱了章法后撤半步,眼见剑朝胸口袭来,他脑中突有灵光闪过,大喊道:“出灵剑法!”

    剑尖骤然停在他胸前一寸处。

    兰蔷抬眼,眸中闪过一丝意外,却没收剑,保持着这个姿势问:“你知道?”

    白雁归的目光落在泛光的剑身上,大脑飞速旋转,神色变得诧异而困惑,喃喃道:“你方才用的可是穿金咒?出灵剑法……你真是昆吾弟子?!”

    随着他的话,兰蔷的表情也变了。

    穿金咒以符为剑,被刺中之人不会受伤,而是会被抹除一日记忆。此咒近乎失传,非昆吾山内门弟子不得修习,普通弟子中也鲜有人知。

    兰蔷震惊:“连这都知道,莫非你也是昆吾的?”

    谁知听到这话,白雁归的神情却顿了一下,“我……”

    他似乎有些犹豫,脸上是兰蔷看不懂的深色,移开目光思索了半晌,才答道:“我不是。”

    兰蔷看他这个反应,表情一下子就变得意味深长,八卦之魂熊熊燃烧起来。

    少年,有故事啊。

    她的剑还悬在白雁归的胸口,见气氛有所缓和,而事情似乎有些误会,白雁归试探着往后退了退,想要直起身子把话问清楚,结果兰蔷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她的剑跟着白雁归往前送出去,尖端反而离白雁归胸口更近,道:“不好意思,不管你是不是昆吾弟子,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今日这一剑你都非挨不可。”

    白雁归险些跌在地上,“慢着!”

    兰蔷怎么可能听他的,手中速度丝毫未减,不留情面地朝白雁归刺去。

    剑尖触碰到皮肤,方才刺进不满一寸的距离,白色的衣料却不见血迹,这便是穿金咒的神奇之处。

    但更神奇的事,往往是突如其来,且用言语无法解释的。

    才刺进这么一点,兰蔷就惊恐地发现,她的胳膊已经伸到最长,而且身体也无法再向前移动分毫。

    兰蔷:?

    怎么回事?

    她尝试往前跨步,腿是出去了,距离却无法移动半分,手上一使力,腰际竟然还朝后退了些,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拴住腰,往后拽了一下。

    下一刻,她的腰更加向后,整个人变成弯腰的姿势,还不单单是往后退,而是朝斜上方去。

    直至双脚离地。

    兰蔷:???!

    什么情况?

    白雁归:“?你在做什么?”

    兰蔷越飞越高,白雁归眼中本就狰狞可怖的鬼脸由于震惊和慌乱变得更加扭曲,她边挣扎边喊:“我怎么知道啊你别看了快救我啊!!!”

    今日诸事不宜,她几次三番刚准备好装一波,就原形毕露了。

    白雁归终于发现这不是兰蔷的行为艺术,脚尖点地飞身而起,伸手抓住了兰蔷的小臂,朝他的方向拉了一下——

    没拽动。

    “怎么回事?”他皱眉问。

    兰蔷仰起头,快要崩溃:“我怎么知——”

    她的脑袋随话语往下转,目光随之落在自己的腰际,忽然发现黑色的斗篷外泛着黑雾,闪出些若隐若现的红。

    话头突然就止住了。

    脑袋里嗡——地一声。

    兰蔷僵着脸,闭上眼,只希望是自己的幻觉。

    但她人还在天上,狠狠叹了一口气之后,她硬着头皮回头向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半空中,伫立一道红色的身影,正双手抱臂,冷冷地注视着她。

    周身那黑红的流光就像地狱里的鬼手,等着她自己乖乖将脖子放进去,被轻轻拧断。

    除了危离还能是谁!

    兰蔷的头皮险些炸开。

    祖宗你怎么又来了啊!!!早不来晚不来还偏偏挑这么个关键时刻!

    她将头转回去,面部表情已然换成了从容赴死的平和。

    也是,谁叫人家是祖宗呢,来就来还挑什么时候。

    她放弃挣扎,甩开白雁归的手:“好的你救不了我,下去吧。”

    白雁归:?

    他怀疑地探头,朝兰蔷身后望去,看见蓝天树林,空空荡荡平静祥和,他一时不知道该怀疑兰蔷,还是怀疑他自己。

    白雁归:“你身后……有什么?”

    兰蔷生无可恋:“有我大爹。”

    白雁归:??

    她如死尸一般僵硬的身体继续朝后飞去,白雁归一头雾水:“可我还有问题想……”

    兰蔷平静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如果我能活着下来就回答你。”

    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白雁归:“……”

    她是,突然疯了么?

    兰蔷闭着眼,咬着嘴唇一路往后,只感觉周遭空气越发寒凉。真巧,她的心也是这么凉。

    一只手放上她的后颈。

    “啊!”

    兰蔷冷不丁给冰得一激灵,惊叫出声后赶忙捂住嘴巴,死死缩着脑袋,悄悄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朝侧面看去。

    就被突然凑近的黑眸吓到窒息。

    危离垂下眼,从上至下又将兰蔷打量好几个来回,眸中现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失望和“不过尔尔”的鄙夷。

    “啧,怎么看都是凡人。”

    他的语气很淡,却有种天然的高高在上,就像普通人看到长翅膀的蚂蚁,会说的那句“原来只是蚂蚁”。

    兰蔷:?

    为什么这祖宗总喜欢先评价她点什么,而且是那种看上去没什么不对,但实则没什么礼貌的评价。

    凡人怎么了?我是凡人我骄傲啊!

    她感觉到危离的手离开了自己的脖子,那刺骨的寒意骤然被带走了大半,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突然飞到自己怀里,兰蔷下意识接住。

    垂眼一看,当场倒吸一口凉气。

    锢魂铃!

    她的锢!魂!铃!

    冲天的喜悦瞬间涌入兰蔷的脑海,她受宠若惊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危离,张大嘴露出了满脸痴呆的幸福。

    谁懂那种得罪了阎王,被带走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阎王啥也没说,还给加了五十年阳寿的感觉!

    她要昏过去了!

    谁说危离坏的?这危离可太好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善解人意以德报怨的鬼!

    兰蔷觉得自己此刻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整个人晕晕乎乎云里雾里,所以危离说什么她也没听清,光顾着点头嗯,直到他的最后一句——

    “两日内给我金忘川的消息,否则我就将你的魂魄投入极乐炼狱,永生永世。”

    兰蔷正在狂点的脑袋骤然一顿。

    啥忘川?

    那个啥忘川她没听过,但极乐炼狱她可是知道的。

    那个地方和“死”,完全不是同一个概念。

    单纯的死和它比起来,有点太过于微不足道了。

    据说那是一个让三界任何活物都闻风丧胆的地方,纵使千年修为的厉鬼被投进去,也基本没有撑过三日的。

    最重要的是不会昏迷,不会死,只要在里面,就会一直清醒,每时每刻。

    姬千好像提起过,神界某个天帝重臣,走火入魔炸了神界半座仙山,被投入极乐炼狱两日时间,就成了痴呆。

    天帝重臣,至少万年修为……

    里面具体会遭遇什么,自然不是兰蔷这种凡人能知晓的,但光是“极乐炼狱”这四个字,就足够让她五千年当牛做马毫无怨言,如果再和“永生永世”放在一起……

    兰蔷刚幸福到极限的心脏,唰地凉成了万年寒冰。

    危离你……

    她就知道刚刚的一切都是错觉,危离折磨凡人的方式果然也是超凡脱俗。

    不愧是你。

    兰蔷心如死灰,只觉得什么也捂不热她冰凉透顶的血液,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什么忘川?”

    危离的眼神冷了三分,好像在说“可以了,直接投进去吧”。

    大约是觉得早两日投和晚两日投没什么分别,他十分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金,忘,川,听清了?”

    完了听都没他爹的听过。

    兰蔷终于知道后悔自己被生下来是什么感觉,可还得假装自己知道,点头如捣蒜:“听清了听清了。”

    多苟活一日是一日。

    但他爹的在极乐炼狱想死都死不了啊!!!

    危离满意地点点头,眼睛都没眨一下便消失不见。他一走,兰蔷当即从半空摔下去,身躯直挺挺地拍在地上一动不动。

    急忙跑来的白雁归看到的是一张毫无表情的鬼脸,瞪大了眼睛直愣愣望着天空。

    他想伸出去的手突然有些犹豫,“你,没事吧?”

    兰蔷的眼珠朝他转过去,整个人平静得诡异,淡淡道:“你说,我怎么就没摔死呢?”

    白雁归:“……?”

    确认了,大约是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