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振十二年,腊月廿二。
这个冬天格外地冷,寒潮席卷,却是久冻无雪。
各地百姓默默跪在佛寺前,祈祷能有场保佑来年丰收的大雪。终于,在一声声祈求中,天遂人愿,飘下片片洁白雪花。如释重负的百姓欢呼着从佛寺前散去。
没有人记得,这一天除了这场雪值得庆贺,还是大夏国长公主二十一岁的生辰。
邺京王氏府邸深处一间偏僻院落里,床帐上挂着的流苏一早褪了昔日鲜妍的颜色,伴着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声簌簌而动。久卧病榻的女子透过床幔飘动的缝隙,望向细开着半掌宽景的窗柩,见雪花纷飞着不断飘落,她憔悴的眼角眉梢透出一抹由衷笑意。
女子名唤黎元仪,正是这大夏国地位尊崇的嫡长公主。
原本玉雪青葱般的十指不知何时成了枯枝模样,她僵硬的指节一寸寸抚过铺在被面上那件洁白如云不掺一丝杂色的狐裘,这是先帝去世前带她最后一次狩猎所得。
如今回望才惊觉,那已是她这一生最好的光景。
那时的她可以肆意扬鞭欢笑着驰骋于马上几个时辰都不知疲倦,也能拉开弓瞄准靶心稳稳射箭......最重要的是,她还有这世界上最最珍爱自己的父亲。
恍如隔世,现在她什么都没了。连她自己都判若两人,病容憔悴再不似从前的模样。
黎元仪嘴角微动,还好,她就要结束所有的痛苦,她就要死了。
只是,她到底是个俗人,死前思来想去还是有事要托付于人。
她想见驸马最后一面,虽是强求,她也想试上一试。
“吱嘎”一声门开的声音响起,骤然打断黎元仪飞散的思绪。
雨莲进屋时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怕过给黎元仪又惹出一阵咳嗽来,便远远跪下,默默擦泪,也不说话。
“怎么了?”也不知怎的,黎元仪自觉越发喘不上气来,攥住手指有些吃力地挪动着眼珠看向雨莲。
屋子里黑漆漆的,她瞧不清楚雨莲的神情,只听到她带着哭腔道——
“是奴婢没用,求了好久,驸马院子的人就是不肯去找驸马回来,也不让奴婢出府去寻。
他们说...前几日是那一位的阴生,驸马每年去都不让人跟着打搅,且总要在外头待好些时日,今日也定是不会回府的。”
那一位的阴生?
脑海中像是有根即将燃尽的蜡烛骤然爆裂迸溅火花,黎元仪被烫得浑身缩了缩。
是了,她病中糊涂,竟忘了前些日是驸马那死去多年未婚妻的生辰。
他一直认为她是害人性命的幕后黑手,便是此刻拖着病体亲自去寻,他也断不会给她留一丝情面。
血腥气在喉间翻涌,她疲倦地闭上眼睛。
这段姻缘原就是一个“错”字。
一念错,万般皆错。
新婚当夜驸马就不曾踏足这里,两人虽是夫妻,却无半点情分。
成婚五载,她曾妄想过和他破除误会,却一次次碰壁。待她终于冷了心肠,一心和离,他竟然还是不允。
更让她寒心的是,在她提起和离一事后不久,母后就让心腹传话,当着琅琊王氏一大家子的面,让她安心养病,从此无诏不必进宫拜见。
她想,他一定是恨毒了她,才会以这样的方式生熬下去,折磨彼此。
若非眼下她自觉大限将至,念及先帝未酬的壮志和放心不下的江山百姓...
若非她知道自己的胞弟行事荒诞、贪图享乐、疏于朝政...但凡有朝一日,琅琊王氏不肯再出力扶持,过不了几年就会彻底走向江山易主的局面......
她怎么会傻到还去求着见他一面!
她只是想让他答应,在自己死后继续好好辅佐陛下,护持江山。琅琊王氏的子弟能人众多,皆听命于他。他既自诩君子,君子重诺,只要他肯应允,那么她死也能瞑目了......
呼吸愈发困难,黎元仪死死咬住已变得青紫的嘴唇,定定看向窗外。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窗外的梅花骨朵儿叫积雪裹得严实,苟延残喘的破废之躯,何以能等来花开之日?
寂静的帐中,一滴泪不易察觉的滑落,洇湿已现丝缕白发的鬓边。
到底,是她熬不住,要先行一步了。
若是可以,她真想回到过去,回到当初云英未嫁时......
床榻边即将熄灭的炭盆突然窜起三尺青焰。
窗外那一株半枯的残梅也在同一瞬间破雪绽放。
天地混沌,一瓣殷红无风自旋,从窗柩缝隙间穿过,落于榻上意识消散殆尽之人已然了无生机的眉目中间。
冥冥之中,似有轻叹声传来——
如果可以重来......
*
六月正是多雨的时节,天整日里阴着,淅淅沥沥的雨丝飘洒个不停。
揽月殿前的各色花植都被风雨折损得没了气色,唯独那丛芭蕉叶在风里雨里依旧高舒垂荫。
雨莲端着汤盅沿着半湿的廊庑回了揽月殿,掀开低垂的竹帘往里探去恰听到里头传来几声呼喊,她忙不迭脚下生风地进去,“殿下,可是又梦魇了?”
许是梦中惊吓挣扎的缘故,黎元仪乌亮的发在玉枕上四下松散开,一双娇嫩玉润的手攥着锦被,她浓密的睫毛微颤着,慢慢睁开眼睛。
雨莲轻拍公主的肩头安抚,扶她起身,“正好,奴婢端了姜枣茶来,热热地喝下去,压压风邪。”
黎元仪就着雨莲的手慢慢喝了,“梦中恍惚听到鸟叫声,又听人念起‘窗外有芭蕉’,倒是十分热闹。”
黎元仪自十日前于宫外品茶诗会落水,便得了伤寒,一度烧得厉害,整日里昏睡着。待好不容易退了烧,却不怎么愿意开口说话了,瞧着整个人都瘦了好一圈。
雨莲本就忧心她的状态,见眼下黎元仪愿意主动问起,便立刻接口道:“就是那只原先养在廊下的鹦鹉,送小儿坊调教了两个月,昨儿刚送回来,如今它机灵地都会念诗了。”
黎元仪点点头,她虽神色没什么波动,心下却滞了一瞬,记忆里养在廊下的这只鹦鹉名唤“雪衣奴”,确实聪明伶利得很,她曾极爱不释手。
但前世即将成婚前,她得知王冕喜清净而厌恶聒噪,便忍痛割爱,没有将雪衣奴一起带出宫。
想来那之后此间冷清无人居住,雪衣奴应当又被送回小儿坊中豢养。
那恍如大梦一场的前世经历浮上心头,黎元仪头一阵阵地抽疼,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按住额角。视线不经意落于妆台上的铜镜,里面映照出的面容尚显稚气,与脑海中前世憔悴瘦削的面容融于一处,她恍惚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明明已于婚后第五年,也就是文振十二年,抑郁而终、撒手西去了。
却不知是有怎样的机缘巧合,等她再一睁眼,竟然回到了文振七年六月。此时的她年方十六,还未曾被赐婚王氏,依旧住在宫中先帝赐予她的揽月殿中。
本来已经平复的头疼无预兆地再度抽痛,黎元仪吸了口凉气,蹙眉抬手扶住额角,本想闭目养神,却瞥见落在一旁绣绷。
这上头的纹样...不知怎的,竟有些眼熟。
雨莲注意到她的视线,“殿下,您瞧着绣得如何,可有要做修改的地方?”
“针脚细密,纹样也精致,你的手艺一向是极好的......”
“殿下满意就好,这香囊就快做好了,到后日赏花宴上殿下可以送出去,定会得偿所愿的。”
黎元仪笑意停滞:“什么赏花宴?”
雨莲诧异了一刻,又想到前几日公主都烧糊涂了,可不得忘了事儿,于是立刻提醒,“再过一日便是宫中赏花宴了,太后为此已经筹备许久。殿下前几日高烧不退,奴婢还担心赶不上这次的宴,好在如今恢复得当。”
说到这里,雨莲又压低些声线道:“王公子已接了帖子,他届时定会入宫参宴,到时殿下盛装出席,一定能成就美满姻缘。”
黎元仪手一颤,绣绷随之掉落在锦缎被面上。
她神色僵硬,忽然想起——
前世她和王冕的婚事不就是在这场赏花宴上定下的么?!
她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这一场赏花宴名为赏花,实为赐婚。
前世她与太后心知肚明这一安排,并成功借此机会和琅琊王氏结下姻缘。
可现在,就算是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黎元仪也决计不肯再强扭王瓜,作茧自缚。
嫁给王冕?
她还不如上山做姑子了断红尘,总好过在他身边一日日钝刀子磨肉。
黎元仪一把将绣绷塞进榻边箱笼里,“雨莲,你现在就去趟寿福宫,就说我落水后精神大不如前,后日的赏花宴就不去凑热闹了,恐吹了风头疼发作得更厉害。”
雨莲闻言睁大双眼,像是不敢相信:“殿下果真不去?那可就见不着王公子了......”
旁人未必清楚,雨莲却知道,前番公主特意去宫外参加那什么品茶诗会,就是为了能亲眼目睹王公子在诗会上的风采。
那日,公主还因瞧得入神,不知道被谁推搡了一把,这才落水染了风寒。
可后日赏花宴之隆重,远胜那场诗会。不仅由太后亲自筹谋主办,还请了宗室和世家的众多贵客。公主竟突然说不去就不去了?
黎元仪嗤笑一声,透出不同以往的冷漠声色:“我不想再见到他。”
雨莲将信将疑,公主的神情不似作伪,可前儿个明明还喜欢得紧怎么如今说丢手就彻底丢了?
莫非,是落水那日王公子的漠然和袖手旁观教公主终于寒了心?
还是,这场高烧把公主的脑子给烧清醒了?!
不过,不管是哪种原因,雨莲都乐见其成。她本就心里不待见那位冷冰冰的王公子,此刻再不用遮掩,立即笑得脸上像开了花,欢天喜地地道:“殿下英明!凭那王公子再好,也不配在殿下跟前拿乔,这般冷面冷心的男人,他哪里有福分能娶到殿下!”
黎元仪弯了唇角,摸摸雨莲垂在脸颊旁的发髻:“快去寿福宫吧,只怕母后还有番话要说道呢。”
雨莲动作很快,不出两盏茶的功夫,黎元仪就听见外间通报太后到。
她正欲下榻行礼,就被匆匆进内间的扈太后制止,“元儿,不必多礼。”
黎元仪于榻上虚行一礼,扈太后眼带关切将她打量一番:“前两日太医回禀说你已然大好,怎么方才来报却说你头痛得厉害,连筹备良久的赏花宴也说不去就不去了?”
扈太后来之前,黎元仪已用珍珠白扑了扑脸颊和嘴唇,此时被问,她便顺势做出虚弱的模样,伸手按住额角,“母后不知,儿臣高烧虽退,头疼却日渐发作得厉害,时常疼痛难忍,想来是上次落水伤了根本,还需时日调养。”
见扈太后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她补充道:“儿臣知后日的赏花宴母后费心筹备多时,且宴上贵客云集,儿臣本也不愿错过。可赏花宴上难免吹风,只怕届时头疾会突然发作,儿臣若当众失态,有损天家威严不说,还连累母后和陛下颜面受损。”
闻言,扈太后眉头紧皱,脸也跟着绷起来。沉默片刻,转而开口吩咐跟在一旁的林公公:“去传太医,要善治头疾的来。”
眼见林公公领命飞快地去了,黎元仪的心不由往下一沉。母后执拗至此,只怕是非要她去赏花宴不可了。
若是如此,赐婚一事恐怕也是板上钉钉,她该如何是好?
扈太后白净柔腻的手覆上她的手背,低垂下眉眼,好言劝道:“哀家知道你委屈,可眼下机会难得,实在不是你使性子的时候。琅琊王氏百年望族,王冕更是难得的世家英才。只论邺京便不知有多少人想嫁他。元儿,你一定要把握好这次赏花宴才是,要知道,一举可定乾坤。”
黎元仪垂了眼眸,却还是摇头:“王冕虽好,可天下之大,儿臣又何必非争他一人。何况,他从未在意过儿臣分毫,总称有婚约在身,元儿不愿为私心去拆了旁人的姻缘。要知道,染指他人的因果是会遭报应的......”
扈太后眼睫颤动,急忙出声打断:"元儿,莫要胡说!"
黎元仪撇开脸去,擦了珍珠白的苍脸庞上无惊无惧,丝毫没有情绪波澜。
扈太后瞧着暗暗心惊,不知为何,眼前这一直以来握在掌中的雀儿竟在一朝一夕间突然陌生起来。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黎元仪默了默,如梦般缥缈无踪的前世过往终究不能道明,思忖片刻后再度开口:
“母后,元儿先前被琅琊王氏的光环所惑,一叶障目,以为这便是男女之情。实际上,也只是远远见过几次罢了。元儿既不了解王冕其人,那就根本称不上是真心爱慕。母后也是女子,当知婚姻大事怎可糊涂?若执意相逼,女儿宁可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内室。
恰逢去而复返的林公公带着身后的太医正要入内,一时又是惊讶又是尴尬地杵在门口,立刻垂头屏息不敢再多看。
扈太后一向养尊处优,十指纤纤,嫩葱一般。方才怒火攻心,一掌挥出去竟是用上了全身的劲,过后不止整个手掌麻颤颤的,就连胳膊也隐隐酸痛起来。
黎元仪被打得偏过头去,纤细的手指后知后觉地摸上已然通红且火辣疼痛的半边脸庞。一双水杏般的大眼睛迟疑着,慢慢看向仍一脸怒气的扈太后。
两世为人,这却是母后第一次动手打她......
这一掌,彻底打碎了她对母后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