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公府的花园提名“珲园”,位于整个府邸的中南位。
其间不仅植有成片的密竹,还请了能工巧匠引山泉汇入池中,清泉秀石、恢弘别致,可谓广集能人之力,极尽湖山之美。
黎元仪由雨莲搀扶着,沿着幽谧曲径随意在园中漫步,方才上头的昏沉之感渐渐消去,逛过大半个园子,腿脚渐乏,见园中修了一处竹亭,其中设有竹凳,两人对视一眼,决定过去歇下脚。
未料得亭中竟也备有精巧的食盒,上头放了个竹牌写明邀客品尝的字样,黎元仪方才宴上本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子更有些饿了。掀开食盒,里头方方正正地排满了各色茶点,她挑了一块雪白的乳糕,又把食盒推给雨莲。
两人坐在一块儿吃着点心,如此休息了片刻,突闻身后不远处的假山间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黎元仪原以为是园中侍奉茶水之人来了,待回头望去,看清来人,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怎么是王冕......
王冕定定站在几步开外的位置,也不知是不是席上喝多了,颧骨处浮着两团浅淡的红晕。他的眼中翻涌着黎元仪看不清的情绪。
王冕的异常让黎元仪心中一紧,虽此处绿竹假山林立,视线有所遮掩,可今日这样的大日子,宾客云集,但凡被人撞见有心传扬出去,后果不可预料。
黎元仪当机立断,立刻拉着雨莲站起身,准备转别道离去。王冕却像是看穿了她的用意般,逼近几步拦住了她。
黎元仪冷冷看了他一眼,心下烦躁,实在是一句话都不想同他多说,却不得不开口,“不巧撞见,实非本宫之愿,还请王公子速速让开,莫要挡道。”
这句话说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艰难,王冕听出黎元仪的敷衍,又见她根本不肯多看自己,他脸色一白,胸口腾起一股无名火,黯淡的痛楚与恼意一齐迸发,他没有让,沉默着又猛地逼上前一步。
雨莲见势不对,立刻想挡在两人中间,却被王冕一个反手掼到了亭外。
黎元仪鼻间闻到他身上的酒意,皱了皱眉,“你发什么酒疯?”
“酒疯?”王冕声音压得极低,盯了她片刻,突然笑了:“我是被你逼疯了。”
王冕这话说得莫名其妙,黎元仪飞快后退一步,意识到眼前的王冕和往日大有不同,他从前的淡漠从容在此刻消弭殆尽。
简言之,王冕有些不正常。
黎元仪不想与他纠缠,只一心要快些从这里离开,“你喝多了,本宫与你无话可说,让开!”
王冕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话,黎元仪退一步,他就进一步,就这样直直把黎元仪逼到竹亭一角,再无退路。
黎元仪气急挥出的手臂也被王冕横加阻拦,紧紧禁锢住。
“为什么?”
王冕的声音贴着黎元仪的耳廓传来,带着满腔困惑与不甘。
“为什么殿下可以一面给臣的未婚妻送着药,一面又对那詹信百般呵护?臣从前竟是不知,殿下心胸宽广至此,可以同时装下这么多人?一个臣一个詹信,或许还不够,日后是不是还会有别的男子?!”
黎元仪瞳孔微缩,震惊之下差点失语,“王冕,注意你的言辞,本宫和詹信之间,轮不到你妄加揣测!”
“你和他之间?那我呢?!!”
王冕突然提高声调,又立刻意识到失态,强压怒火,“你又是送药又是拨人看照柳家,分明是还放不下我,既如此,为何不坦坦荡荡的,偏要像如今这般攀扯上旁人,你就这么喜欢折磨我?”
黎元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定是瞎了眼,从前竟没看出王冕是这么个......
“你想多了!”黎元仪咬牙去推王冕,可恶的是,阻挡在她身前的人纹丝不动。
她气极反笑,定定看向咫尺距离的王冕,前世夫妻五载,他们却从未像今日这般靠近过...若非她此生下定决心选了詹信,王冕恐怕还会与从前一样,连看自己一眼都觉得多余。
她早已放下,他如今才来发疯,又有什么意义?
“你听好了,本宫只说这一次。”黎元仪闭目一瞬,而后面无表情地再度抬眸看向王冕,眼中没有半分遮掩的意思。
“本宫照顾柳小姐,是因为不想再让无辜之人受到牵连,不想她因本宫的缘故耽误病情。仅此而已,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
王冕冷笑着瞳孔一颤,脸上浮现出丝丝缕缕崩坏的、呼之欲出的失望神色:“你连送她的药盒都与我往日里送去的一般无二,悉心照拂至此,却说与我无关?”
“药盒是府中备药送去之人挑的,本没有什么避讳。”黎元仪有些厌倦了,“你要是愿意多想,本宫也没法子。”
王冕脸色变了再变,抓着黎元仪手腕的那只手也慢慢松开了些,却还是不肯死心。
“柳曾柔已不是我的未婚妻了,我从来只把她看做是亲妹妹。”
他说完这句话,呼吸随之一滞,奈何那点隐秘升起的期待也在黎元仪漠不关心到毫无波澜的审视中土崩瓦解,分毫不剩。
心痛的感觉终于从胸腔蔓延到全身,王冕脚下一晃,突然伸手将偏过头去不肯再看他的黎元仪一点点掰了回来。
黎元仪挣扎,却敌不过他的力道。
“我不信你心里没有我了。”王冕痴了一般喃喃道,“这么多年,你一直未变过,怎么如今一朝一夕间,你便能将旁人看进眼里放进心里去?
你定是还在气我当初见你落水却不肯相救一事,可那也是因为我知晓那池水不深,你断不会有事才......”
王冕的话没能说完。
詹信不知何时出现在假山群的拐角,见了竹亭中的情状,他一声不吭地大步走来,一把扣住了王冕的手腕,力道之大,王冕不敌之下不得不立刻松了手。
黎元仪飞快闪身,避让到詹信的身后。
王冕脸上醉酒染上的酡红已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强忍疼痛下青白交加难看的面色。
“王大人,请自重。”
詹信声音冷冽,扔下这句话,转身便要和黎元仪离开此处。
王冕捂着手腕,强忍疼痛,幽幽看向两人离去的背影,扬声道:“驸马就这般害怕么?连我与殿下叙旧片刻也要生疑,竟不安到追至此处...”
说到这里他轻笑一声,再不屑于掩盖言语间的嘲讽:“若是这般没有自信,不如早些退出,留得些许颜面,也不算输得太难看!”
詹信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
黎元仪站在他身侧,瞥见他宽阔的肩线此刻绷得有如一把蓄势待发的弓,孔雀蓝的衣料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依旧是面无表情,可眼睛却亮得出奇,兼之周身隐隐散出的气势,分明是生了怒气。
黎元仪本不想再同王冕废话一个字,见状,侧过头去,到了嘴边的“闭嘴”二字尚且未脱口,詹信牵着她的手微微收紧,拉着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曲径弯处。
回程的马车上,车轮碾过沿途碎石的声响在异常安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
黎元仪嘴唇微抿,不动神色地偷瞄向詹信,他自上车后就保持着侧对自己的姿势,不时撩开车帘望向外头,却是一眼都不肯看向她。
眼下车内虽只有他们二人,他却依然周身僵硬,仿佛还保持着某种程度上的防御姿势。
黎元仪望着他挺得笔直的背脊和仿若石雕的冷硬侧颜,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想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袖,却被詹信轻轻避开了去。
“詹信。”黎元仪心里也生了些恼意,“你怎么了?”
闻言,詹信的头微侧:“臣...没什么。”
黎元仪咬了咬下唇,詹信虽应得飞快,头却只扭转了些微角度,仍是没有回头看她。
她突然生了些委屈,瘪了瘪嘴,不作声了。
方才花园中的情状分明不是她所愿,她也不想同那王冕废话拉扯,可...此刻若要她亲口向詹信说明,却也是难以启齿地很。
除了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她还担心,眼下便是她有心解释,在詹信听来也只会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黎元仪撅了噘嘴,一时语塞,可若是不解释,难道要她直接问詹信——“你是不是在吃王冕的醋?”
???那也太......
黎元仪正胡思乱想着,马车车轮不知撞上何处坑洼,突然一个颠簸,她身形随之一歪,詹信却在下一瞬立刻侧身,伸手扶住了她。待确认黎元仪坐稳后,他又立刻收回了手,动作之快仿若火中取栗,被烫了一般。
黎元仪看了詹信一眼,他没有再侧过身去躲避她,只是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状,黎元仪的胸口像是闷闷挨了一记,糅杂在一起、万般琐碎的情绪搅得她心乱如麻,抬手掀开车窗帘望出去,公主府已近在眼前了。
马车在公主府大门前停稳,詹信先下了马车,黎元仪探出身,见他垂着眼眸不看自己,却站在车前伸长手臂等她来扶,别扭之至。
她索性横了心肠,扶着车辕,从脚踏上下了车,看都没看詹信一眼,径直迈上台阶跨过门槛,往内院而去。
雨莲连忙追了上来,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身后宛如石化的詹信背影,压低了声音,小声询问:“殿下这是......”
“激将法。”黎元仪言简意赅地总结,想了想补充了一句:“等会进了内院我俩理论起来,你记得避远点,也别让旁人在近处听了去,替我看紧点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