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詹信破天荒晚到了军营。

    郑虔之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挥着横刀,全副身心都放在了迟来的詹信身上。

    待看清詹信的脸色,郑虔之心满意足地“啧啧”两声。

    想来昨天公主和詹信回府后两人闹起了别扭,甚至极有可能因王冕的缘故大吵了一番。

    这不,瞧詹信这眉宇间的郁结...怕是指不定何时,就要被公主扫地出门啰!

    郑虔之想到这里,不由冲詹信的身影冷冷一笑,笑得是詹信竟不自量力至此,殊不知能做这几个月的美梦已然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旁人(譬如他郑虔之),一早就看清,这詹信之于长公主和王冕,不过是拉扯调情的一环。

    长公主和王冕是什么身份?他们二人之间怎么可能会有詹信之流的位置。

    不过......

    郑虔之有些黯然地收回视线,撇了撇嘴,正好挥横刀的那只手有些酸了,他索性双手握住刀柄,继续有气无力地划拉。

    王冕和长公主眼看就要和好了,詹信他是看不上的,可换成王冕就...左右不可能再有他什么事了.......

    郑虔之狠狠叹了口气,抬头望天。

    可恶!

    既生他,又何必再生出王冕这样的一个完人呢?

    奈何,奈何......

    他只能放弃长公主了。

    也罢...王冕和长公主,幸福就好!

    转眼就到了军中午间用饭的时辰,詹信从营房里取了两个麻饼,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檐下同众人一起用餐,而是转而一声不响地往马厩方向而去。

    给青云换过水和干草,詹信走到马厩对面高高堆积着干草垛的墙角,将两垛干草并排而列严严实实地挡住墙角,这才席地而坐,拍了拍手,掏出怀中的麻饼,默默吃了起来。

    他需要一个足够安静的空隙,来好好排一排,那个光怪陆离的梦中世界发生的事。

    拾起一颗雪白的鹅卵石,詹信将它一点点按进面前的泥土中。

    他凝视片刻,指尖拂去光滑的石头表面上那点浮尘。

    这,便是梦的起点了。

    梦中的他,沿着琅琊王氏府邸的长长的廊道,经过阖府的张灯结彩,于人声鼎沸的欢声笑语里,踏入了琅琊王氏从不允许下人无端进入的正厅。

    礼乐声响中,他忽地听到清脆的一声礼官唱报——“吉时到!”

    而后,他眼睁睁看着厅堂正中央处,那身着火红喜服的一双新人手中共牵红绦,在围得水泄不通的堂中众宾客注视下,庄重地齐齐垂首俯身,拜向天地。

    这时,突如其来、穿堂而过的一阵风,吹起了新娘头上遮冠红盖头的一角。

    不过是转瞬须臾的一秒,詹信却犹如入定般,用视线一遍遍描摹着盖头下露出的那方熟悉而陌生的眉眼。

    风过无痕,恰如他的爱慕,炙热燃烧,犹自在胸中滚烫,却已然注定化为灰烬,无人知晓......

    他恍然觉察,有什么东西滑过脸庞,木然伸指拍上脸颊,触手却是点点温热的湿。

    在清脆响起的一句“夫妻对拜”声中,他终于收回视线,不再看向堂中央的新妇。回身,他一步一步沿着来时路,如古话中那位不知如何成步的邯郸人般蹒跚离去......

    詹信闭目思索,这梦里的第一处场景,便是巨大的分歧。

    梦中,殿下不再是他的妻,而是...嫁入了琅琊王氏。

    可平心而论,殿下如梦中那般嫁于琅琊王氏,是合理合情。而如现实这般择他下嫁,才是不合理不合情。

    殿下嫁给他的这个决定,可以称得上是石破天惊......

    詹信的指节无意识慢慢划过地面,他竟是一次都没有问过,殿下为何会突然决意不嫁琅琊王氏,而是选了他。

    他从前不敢问,害怕得到答案。

    可现在,也许他还是要翻开谜底,解开这一掩埋的疑惑。

    詹信沉默着在地面上按下第二颗鹅卵石。

    再然后,就是他梦到军营生涯。

    梦里,他离开王家后,便投身了军营。单看梦中他身着的服制和样貌,可以初步断定是比现在再晚的几年里,他凭借着军功得以擢升,官至统领数万人之众的将军之位。

    他记得梦中展开的陛下手谕里,明明白白地写着——陛下激赏于他的功绩并寄予厚望,决定将他与三万军士调离青州营,派至西宁镇守边关,抵御时常来犯的羯兵。

    他自然是遵命了的。

    西宁是他的故土,自多年前那场让无数人家破人亡、生离死别的大旱后,西宁城再没能恢复往日的热闹,而是在所有大夏子民刻意的遗忘和忽略中,一日日荒凉沉寂下去。

    他回到西宁,正如行过万里征程后兜兜转转绕过一圈,回到起点。

    恰如一个圆。

    可预示圆满,也可预示了结。

    詹信沉吟着在面前地上按下第三颗石头。

    这第三颗,便是他梦的结尾。

    他死了,死在西宁城下,死在自己人的箭雨中。

    万箭穿心,千疮百孔,死不瞑目。

    一直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方才气绝身亡。

    他看到梦中的自己双手捂着胸前无数流血的窟窿,一遍一遍朝着城楼上在问——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他为守一方安宁,几度出生入死,杀退不知多少次来犯的敌军......

    他从未挟军功自傲,也未曾拥兵自重威胁朝堂安宁。

    他唯一不肯妥协的,便只有割地谈和这一件事罢了。

    他是西宁人,他明明可以打退进犯此地的任何人,为什么偏偏要割地求和,将这一方国土和百姓扔到火坑里。

    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都已经太苦了,天道即便一再不公,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他跪着拒接了陛下谈和的谕旨,承诺会为西宁、为大夏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陛下允了。

    却在一个月后派来督战的心腹太监,在羯兵再次来犯他出城迎敌之际,杀尽他军中的左膀右臂,于战中折了他的帅旗,夺了他的帅印。

    箭雨中他跌落马背,万箭穿心的痛让他几欲昏死过去。

    他咬碎了唇舌教自己清醒,艰难地抬头看向那道屹立在城墙之上的青色身影。

    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视野中,他看到,那位下令将他万箭穿心射杀于城下的督战太监,正嘴角含笑盯着自己。

    为什么?

    他一遍一遍地问。

    他没有等来答案,只听到城墙上越来越大声的笑声。

    笑声中带着快意,也带着无限的怨毒......

    梦,在这里就结束了。

    詹信盯着地上依次摆放的三颗石头,一动不动。

    从第一颗石头开始,他潜意识里就希望这个梦是荒唐的,是不可能发生的。

    是他脑海中,潜藏在最深处的无用思绪,组成了这个无用的梦。

    梦,虚无缥缈,没有任何意义。

    他合该在今晨睁开眼的瞬间,就把这所有的一切都抛在脑后,彻底遗忘。

    他不该坐在这里,和梦较劲。

    可是,梦中死亡前的痛,和梦中他躲在人群中目睹殿下与旁人成亲的心碎,都太过于真实了。

    他明明只梦到了一次,身体却像真实经历过一般,痛得万分清晰,不容忽视。

    更何况,此间梦中,还有一人的存在,让他耿耿于怀。

    那个城墙上,陛下派来的心腹太监,梦中所见面容像糊了一团雾般,除了最后生死关头朝着他扬起的笑,其他一概都没看清。

    但他记得,梦中他听得一嘴,旁人似乎唤这位作“于大总管”?

    除此之外,还有一处可细究的,便是身形特点。詹信记得那人屹立在城墙上时的身形。

    且巧的是...梦中所见,恰能与原本他已遗忘多时的一道身影在脑海中重叠。

    会是一个人吗?詹信眼下还不能确定。

    拾起第三颗石头攥在指尖,他决定,便去查上一查。

    若想证明这荒唐的梦究竟是真是假,不如就从这“于大总管”着手验证。

    他此前从未得知,这宫中还有“于大总管”其人。

    若此人,果真存在于现实中......

    那这个梦,就绝不止是梦。

    能先于现实,揭示此刻的他还未能接触之人事的,那便是预知,也可以视作提前的警示......

    可若如此...詹信皱眉回看向第一颗石子。

    梦中殿下的婚事与此间境况之分歧,又该作何解释呢?

    默然一瞬,詹信摇了摇头,思绪混乱间,他嗤笑一声,从地上直身站了起来,心道再琢磨下去只怕要归到怪力乱神一说去了。

    再怎么样,总不会如那瓦舍中红极一时、传遍街头巷尾的杂戏般,是为前世今生,偷龙转凤的戏码罢......

    这本是詹信的自嘲之念,却在囫囵转过心绪的结尾,突然教他挪动着去搬开干草垛的步伐随之停顿。

    他摊开掌心,讷讷垂眸,左边的掌心是第一颗石头,右边的则是第二颗。

    前世今生,偷龙转凤?

    这世上,果真会有这样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