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杳入道,灵府依托心脉而生,稍有受创,便是棘手的重伤。
此刻,他毫不犹豫地收紧爪子,碎肉崩裂如雨,劈里啪啦地砸下来。
如同半空中一场残酷的飞花落红,连耳边怒号的腥风,此刻都在悲叹着,哭泣着。
也许未曾盛放,却一定凋谢得盛大。
五年来一直如影随形困扰着自己的魔气刹那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身体空空荡荡,没有魔气,也没有了灵气。
祁杳没有注意到,失去心脏的胸膛那狰狞的空洞里有一丝微弱的亮光闪过,但很快熄灭了。
他久违地感到自由。
虽然这自由只剩下不过几息。
魔眼目眦俱裂,流出血泪来,瞳仁剧烈颤抖,阴毒怨恨的目光如有实质,最终带着不甘缓缓闭上,萎缩成额心一道扭曲的疤。
他像一枚孤零零的枯叶,无可挽回地飘向崖底张开一线的魔渊。
狂风呼啸而过,长发在耳边抽打出细碎的刺痛感。
腥风夹杂着浓黑的魔气,肆意穿过他心口的洞穿伤,无时不像一把把钝刀似的,狠狠剜着他的伤处。
祁杳睁着眼,死死盯住上方越来越小的一线天空,眼眶赤红,唇瓣死咬,喉间是苦涩到发麻的铁锈味。
真痛。
但没有崖上师尊亲手送进他胸口的那一剑痛。
接踵而至的是更深的、强烈的不甘心。
像一团愤怒的火,缓缓从空荡荡的胸腔中升起,慢慢燃遍全身。
在堕魔和死亡中,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能那么从容地接受。
难道要就这样背负着污名死去?
难道这场反目闹剧只能这样潦草收场?
难道这一切没有机会辩白的真相,都要随着他一道坠入黑暗、被彻底湮灭?
胸口那洞开的空白处,忽然像被什么狠狠一捶。
祁杳缓缓闭上眼,手指微微蜷起。
正是这强烈得几乎把自己撕开的不甘心,强撑着他在这必死的境地里,奇迹般地苟延残喘了许久。
成为世上为数不多——甚至可能是唯一亲眼见过魔渊深处景象的人。
黑暗包围着他,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层层缠绕、裹紧,连呼吸都要被抽干。
四周时不时掠过更黑的影子,,带着奇怪的呢喃与低笑,像有人在耳畔一声声轻唤他的名字,又像在恶毒地诅咒他不得好死。
耳膜一阵生疼,仿佛被千万根针细细穿刺着。
盘旋在周围的怨灵和妖魔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只等他彻底断气,神魂离体,就瓜分他还算可口的魂魄。
在这片撕咬、蚕食、崩解的边缘,他忽然听到一声微渺的剑吟。
清越、孤绝,如同凛冽的寒光,破开重重黑雾,令人精神一振。
刹那间,他的灵魂仿佛跟着共鸣起来,神志为之一凛,像被什么力量从深渊中猛地拉住。
可凝神细听,再无音讯,仿佛只是幻觉。
难以言喻的气味,自魔渊底部的那条血河飘来,直冲脑髓。
腥臭霉烂,阴冷透骨,隐约有丝甜香,混合起来,愈发催人作呕——
或许这便是死亡的气味。
祁杳喉咙一阵收缩,胸膛猛然一颤——
还好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不然真的会恶心得吐出来。
终于,坠落接近尾声,他的身躯重重砸在地上。
像一只被狠狠摔碎的瓷器,裂痕沿着筋骨蔓延开来,却没有预料中那么痛。
又或许是痛得超过能感知到的界限,被身体自动屏蔽了。
祁杳的双眼慢慢失去神采,眼睫颤了颤,最终缓缓阖上。
胸膛里最后一□□气顽抗至今,也终于慢慢吐尽,什么都不剩下。
死寂之间,窸窸窣窣地响起一片潮水般的动静。
怨灵和妖魔一拥而上,巨毯般紧紧裹住那尚有余温的尸身,贪婪地疯狂撕扯他的躯体,鲸吞蚕食。
鲜血溅落、内脏破碎、碎骨崩断,又吸引了越来越多来自魔渊的产物。
这些东西奇形怪状,扭曲着厮杀成一团,少不了互相撕咬吞噬,就为了争抢那口新鲜的血肉。
一时之间,万鬼齐鸣,凄厉可怖,响彻魔渊,像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没有尽头的哀歌。
它们永远不会知道,这具尸身差一点,就差一点,成为魔渊的首个魔尊。
差一点,他就能用那双手,攥住所有魔物的喉咙,令它们俯首贴耳;用那双眼,俯瞰整个深渊,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战栗觳觫。
点燃一场覆天绝地的劫火,主导一场令世人永生难忘的魔祸。
可现在,他只是一具残破的、无名的、再平凡不过的尸体。
被吞噬、被遗忘,什么都不剩下。
一截散发着朦胧微光的东西,从魔群混乱的撕咬与厮杀中飞了出来,像被谁随手甩出的碎片,划过空气,砸在地表嶙峋的赤色岩石上。
那东西的光泽,和方才祁杳伤口里泄出的光,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
一只鸟形魔物扑过来,细长的爪子一把将它捞起,黑豆眼疑惑地转了转,张开缠连着血丝的尖喙咬嚼。
咯吱咯吱,像啃一块毫无味道的石子。
咬不动。
它恼羞成怒地低吼一声,甩爪丢开。
那东西飞出去,被吞进另一只魔物的血盆大口里。
魔物下意识一咬,然而喉咙猛地一滞,如同卡进了异物,剧烈干呕几下,最终“呸”地一声吐到地上。
它在地上弹跳几次,沿着岩坡滚了下去。
所有遇到它的魔物都要上前争抢啃咬一番,然后嫌弃地扔开。
“扑通”一声。
它掉进了传说中溶蚀万物、连抗蚀性最强的辉金都无法幸免的血河中。
血水一阵微微的涌动,冒出一串小气泡。
那点微光在水下一闪,像是一盏快熄灭的灯,摇晃着,闪烁着。
终于,被暗红的水流吞没。
很快,它沉了下去。
一圈一圈荡开的涟漪,在水面缓缓散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再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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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渊最深处,一如世人揣测中那样赤地千里,死气丛生,血煞冲天。
地势最低处,是血河汇集而成的深潭,积聚着最浓重魔气和怨气,吞噬万物,孕育邪祟。
然而,一汪死寂的黑红血水里,中心竟冒出一股清泉,汩汩涌动,在潭面上形成直径数尺的清澈圆形。
邪祟怨灵,血煞死气,竟乖顺如绵羊般,任其宰割。
泾渭分明的界限之内,寸进半步,便会被水流中某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绞杀净化,清理殆尽。
——谁能想到,那清泉中竟蕴含着无比精纯的灵气。
比上品灵石中储存的高浓灵气都要凝实纯粹,也难怪源自血河的魔气不是对手。
祁杳再次醒来时,眼前便是这堪称神迹的场景。
正是这股灵泉,将他从血潭底托举起来,准确地来说,是托起了他的魂魄。
他正晃悠悠地飘在半空,和跃动不休的泉水大眼瞪小眼。
那一泓清澈灵泉正源源不断地涌动,波纹层叠,一圈圈荡开,像是在呼吸。
暗色血水在它四周翻滚、咆哮、沸腾,却寸步不敢越界,只能在边缘发出低低的哀鸣,像被困住的野兽。
波纹荡漾,翻滚的清流中,似乎有什么在微微发光。
那光明明很小,很微弱,却像有生命一样,随着水流一起闪烁、颤动、跳跃。
祁杳费力地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便试着去捞。
他伸手,指尖穿过水流,没有预想中的湿凉触感,也没能抓到那团光。
它们全都自顾自地流动、闪烁,完全不受他的影响。
他心中一滞,低头看了看自己。
情况不太乐观。
腰部以下是半透明的,脚干脆不见了,整个魂虚弱得仿佛吹口气就能散掉。
他缓缓抬起手,魂体的指尖泛着浅淡的光,是那种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光,像风中摇摇欲坠的残灯。
什么都碰不到,连一粒沙子、一片水花,都无法拨动。
忽然,丝丝缕缕的灵气缠上他的魂体,贴在他的魂体上,一点点渗透进去,灼得生疼,像一根根细针扎进虚空。
这疼痛反而叫他意识到,自己还勉强算“活着”。
身体估计已经尸骨无存,被魔物分食干净。
不幸中的万幸,他的魂魄顺流而来,被这股不知名的灵源护住了最后一丝生机。
有灵源庇护,魔物不敢靠近,他暂时没有性命之虞。
很快,他被脚下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微光所在之处,缓缓形成漩涡,速度也不断加快,似乎水下有某种蛰伏的东西,正在苏醒。
更诡异的是,漩涡与周围污水的界限也在逐渐后移,仿佛在发生一场激烈的领地争夺战。
祁杳心中一紧,本能地想要防御戒备。
朝背后抓去,摸剑的手却落了个空。
他怔怔,垂眸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方才还庆幸,自己命不该绝,偏逢一丝生机。
可现在看来,灵源底下,只怕另有蹊跷。
而他……只是个虚弱的魂体,根本无法应对任何变故。
心中这样想,祁杳面上却不露怯,身体紧绷,脊背微微弓起,一动不动地盯着翻涌的泉水。
水面剧烈翻滚,急促得堪比沸腾。
一支细长的茎破水而出。
两支,三支。
一对青玉盘似的莲叶率先舒展开,仿佛身份尊贵的公主忠诚的仪仗。
她们簇拥着中央那一支缓缓拔节而出的菡萏,不过片刻,它便高过了莲叶。
祁杳不禁后退一段距离,目瞪口呆地仰头望着这一切。
他的瞳孔颤抖着,倒映出极为震撼的一幕——
一朵巨大的红莲盛放开来,重瓣层层叠叠,红得像团凄艳无匹的火焰,又像是这地狱中高悬的血月。
令人不得不为它的美屏住呼吸,又为那嗜血般不详的邪性心生忌惮。
数不清的莲叶争相出水,一眨眼便铺满了整个潭面,将祁杳困在半空,退无可退。
紧接着,灵源范围之外的叶片迅速枯萎,无声地化作飞灰,只剩潭心一圈碧色莲田。
红莲已完全绽放。
不知何时,赫然有个人影,静静立于其上。
虽看不清面容,但祁杳能感受到,那人身上磅礴的灵力,几乎与泉中灵力如出一辙。
甚至,有些隐约的熟悉。
他无暇细想,新生的魂魄哪里经得住这般强大的灵力冲击?
魂体一阵摇晃,顿时透明不少,摇摇欲坠。
而那人,俯身,从莲心中拈出一物。
正是那截发光的白骨。
他捧起那团微光,祁杳心头的某处,仿佛也跟着被重重攫住。
这是祁杳再次失去意识前,眼中最后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