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权臣他为何那样 > 观玄
    赵敬时的寝衣松垮,露出细长清晰的锁骨,纪凛点住他的指尖还带着凉意,一戳便是一块红红的指印。

    赵敬时仰脸看着他,张了张口。

    纪凛呼吸都快停滞。

    “我叫赵敬时。”

    五个字从口中说出,纪凛整个人微僵,眼中的热忱急速消退。

    赵敬时看得见,但还是说:“我是江州人,因家道贫寒而来到京城,进入府中侍奉太子,昨夜形势急迫,刺客伤我而逃,我……”

    “可以了。”纪凛收回手,眼中情绪已经趋近冰冷,“后面的事我都知道了。”

    赵敬时乖乖闭上嘴。

    纪凛想了想,突然唇角勾出一丝玩味的笑:“赵敬时,方才我进宫,你猜猜你主子跟我说了什么?”

    不待赵敬时回答,纪凛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他知道我救了你,让我把你交出去,同他府上昨夜当值的下人一起拉进三法司审问。因为昨夜应该是有两名刺客,一名刺客身穿黑衣负责吸引目光,另一位刺客身穿仆从服饰,负责杀耿仕宜。那位黑衣的跑了,装仆从的那个或许没有。”

    “大理寺卿死了,皇帝震怒,三法司会审本就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方联合审讯,也算是耿仕宜老家了,因为刺杀他而被捉进去审问的人,你猜猜会如何对待?七十二道酷刑真要走一遍,你活得下来吗?”

    他缓缓俯身,专注地分辨着赵敬时的神色:“你说,要不要把你交出去?”

    “小人……”

    赵敬时的眼中眸光闪烁,就在纪凛以为他终于要开口求饶时,却听见一声轻轻地:“小人,听大人的安排便是了。”

    他轻轻偏过头,只留下一个无辜又温驯的侧颜,眼睫低垂:“大人想把小人交出去,小人也不会心生怨怼的。毕竟这条命是大人救的,生或死,大人说了算。”

    纪凛声线紧绷:“你觉得能支配你的生死,在我眼里是很重要的事?”

    “不重要的。小人本就是飘蓬,就把我交给太子殿下和三法司吧。”赵敬时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这一日照拂,多谢纪大人。”

    他轻手轻脚地下榻,床边还压着那本《九歌》,随着他双足的落地而啪地掉下,动静惹得纪凛眉心一跳。

    赵敬时双手交叠,顷刻就要拜下。

    纪凛伸出手握住了他的小臂。

    “是没那么重要,那就先留着吧。”纪凛抓着他,“我没有杀戮的爱好,更没有救人救一半的道理,等你把伤养好,我自会审你,在我查出你的真实身份前,你尽可以地编借口找理由,但纸包不住火,你骗不了我。”

    “小人不敢。”赵敬时没有抬眼,上扬的眼尾温和地掩进圆眼的痕迹,像是变换了形状,“小人也不会。”

    “敢与不敢,会与不会,不是你说了算的。”纪凛俯身拾起他脚边的书,轻描淡写地掸了掸灰,回身扔进北渚怀中,“把这本书收起来,他若想读书,换一本。”

    北渚手忙脚乱地接住,满头雾水:“这本怎么了吗?”

    纪凛直接扬长而去。

    见人走了,赵敬时跺了跺赤裸的双足,赶紧缩回床上,用手捂住冰凉的脚:“可能……纪大人不喜欢我读书的声音吧。”

    北渚挠了挠头,他侍奉纪凛七年了,还是头一次知道纪凛有这等怪癖。

    “北渚哥。”赵敬时死死抓着脚,“有劳你,能不能帮我灌个汤婆子来,双脚冷得厉害。”

    “哦哦。”北渚听见他有些不舒服,也没心思管那书不书的了,伸手在他脚踝搭了一把,还以为摸到了冰块,“这屋里温度不低啊,你怎么这么冷?”

    “少年时冻伤过,从此畏寒畏得厉害。”赵敬时看着他急匆匆抱着汤婆子灌水去了,眼神幽微,“……多谢北渚哥。”

    *

    翌日清晨,赵敬时醒来时还有些迷糊。

    汤婆子已经凉了,温度却全都渡到了脚上,这一觉睡得人舒适又温暖,赵敬时难得一夜无梦,起床时还能惬意地伸个懒腰。

    伸到一半,北渚在门外恭谨地叫用早饭了,问他是去膳厅一起吃,还是给他单独端屋中来。

    赵敬时略略沉吟:“有劳,既然能下地行走,我去膳厅吃即可。”

    他简单地梳洗整理过后,纪凛已经在膳厅等着了。

    膳厅早饭琳琅摆了满满一桌,纪凛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今日不必上朝,他只穿了一袭水青色的常服,修长的十指自袖口探出,优雅地交叠在一起,轻轻搁在身前。

    他闭着眼,赵敬时自认为动作已经放得很轻,但还是察觉到了:“来了。”

    “劳大人久等,小人……”

    “来了就吃饭吧。”纪凛睁开眼睛,没什么情绪地瞟了他一眼,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拍了拍,“坐。昨夜休息得可还好?”

    “劳大人关心。”赵敬时从善如流地坐下,眼睛往桌面上一扫,声音骤然略微僵硬,“……一切都好。”

    “那就好。”纪凛率先动了筷,“吃吧。”

    赵敬时:“……”

    他干笑着拿起筷子,动手夹了一只饺子到碗中,小口咬下,果然是茴香馅的。

    一旁的纪凛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自己舀了一小勺清粥,笑眯眯地问:“好吃吗?”

    “好吃。”一口饺子几乎被咬了数十下,硬是梗着脖子没咽下去,赵敬时平复着呼吸,“特别好吃。小人在王府里就没吃过这等好吃的东西。”

    “真的吗?那肃王还是对你们太苛刻了。”纪凛摆了摆手,示意让北渚把那一盘茴香馅饺子放在赵敬时面前,“都是你的,不着急,慢慢吃。”

    赵敬时低下头喝了一口清粥,闻言险些把自己呛死。

    “不……不必了。”他抬眼,这次脸上是真心实意的讨好,“小人重伤未愈,还没那么好的胃口,吃不下那么多。”

    纪凛挂着疏离的微笑:“真的?”

    “真的。”

    “不是客套?”

    “不是。”

    “好吧。”赵敬时微微瞪大了眼,眼瞧着纪凛一口接一口的将茴香馅饺子咽下,连个眼睛都没眨,“浪费了这等美味,你还挺金贵。”

    眼前的饺子不过一会儿就空了半盘,赵敬时喉头滑动:“大人……喜欢茴香馅饺子?”

    纪凛眼都不眨:“不喜欢。”

    “那……”

    “想知道有多不好吃而已。”纪凛咽下口中东西,面不改色道,“吃完了觉得,其实没有多不好吃,于是想知道不喜爱的人为何不喜,可惜,你喜爱,那我找不到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了。”

    赵敬时僵在半空的筷子微微一颤,纪凛已然起身了:“慢慢吃吧,我还要去御史台,先行一步了。”

    一顿早饭在沉默中吃完了,赵敬时到最后再没碰那盘茴香馅饺子一下,挑拣些点心咽下肚,待他吃得差不多饱了,北渚立刻伶俐地上来收拾。

    “赵公子要回去休息片刻吗?”碗碟叮当作响,赵敬时目光发空,北渚有耐心地问,“还是说想散散步消食?纪大人说不必拘束,想去哪里都可以。”

    赵敬时有些黯然的目光这才亮起来些:“想去哪里都可以?”

    “都可以的。”北渚笑道,“后院有花园,秋日里银杏金黄,煞是好看。或者书房也可以,公子喜欢读书的话,小的给你挑几本。”

    赵敬时却都否决了:“我想去观玄楼逛逛,可以吗?”

    北渚收拾东西的手一顿,迎着赵敬时清亮的目光,表情渐渐化出一个疑问来。

    观玄楼?

    北渚抽着气:“赵公子知道……那是何地吗?”

    “知道的。”赵敬时点点头,“从前听人说过,观玄楼地下一层是赌场,一层是当铺,二层及以上是青楼。”

    北渚在他说得头头是道的过程中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下。

    赵公子看着文文弱弱的……玩得这么花?

    “不行吗?”赵敬时语气迟疑,“方才不是说,纪大人许我哪里都可以去?”

    北渚期期艾艾道:“是倒是,但是……”

    “我当年来京城时一路辗转,颠沛流离,之后便在太子府中侍奉,连出府门都是难得。”赵敬时幽幽地叹了口气,“从前听那帮得脸些、能够出去采买的大哥们讲,观玄楼乃是京城一绝,奈何我人微言轻,自始至终都没有机会去看一眼……”

    “去去去,去。”北渚自我唾弃地点着头,“但是为了你的安危,我必定要跟紧你的。”

    “当然,我不会让北渚哥难办。”赵敬时骤然抬眼,唇角弯弯,眼神清亮,“我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就去看看,只看看,不会添麻烦的。”

    *

    观玄楼大而宽广,十二个时辰里人群络绎不绝,赵敬时和北渚混迹其中,如同两滴入了大海的水,眨眼间就找不见。

    他们先是去地下一层转了一圈,北渚生怕赵敬时要玩一局,到时候在纪凛面前不好交代,没想到他钱袋子捂得严实,但这人却乖得很,只是在热闹的桌前站了站,跟着开盅的叹声一同小小惊呼了一下,然后就走了。

    一层典当的地方也没什么好多停留的,赵敬时静静地在一旁欣赏进来交易的字画瓷器,全程没开口说一个字。

    或许是他想多了?

    北渚松了松钱袋子,想,可能赵敬时只是有些好奇、又有些寂寞罢了。

    这里热热闹闹,烟火气十足,的确比王府深院要有趣得多。

    他这般想着,随着赵敬时一路上了二楼,被冲出来迎客的鸨母扑了一脸脂粉香。

    “哟,二位公子瞧着面生啊,第一次来我们观玄楼吗?里面请里面请——”艳粉色的帕子在赵敬时与北渚的面前晃来晃去,鸨母的声音甜腻却不烦人,“二位想找姑娘还是想喝酒,想听曲儿还是想看舞?我们这儿都有哦——”

    北渚被香粉呛得打了两个喷嚏,伸出手去抓赵敬时,却抓了一个空。

    他震惊地顾不得抹眼泪,看见赵敬时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抱琵琶的女人,冲他露出些哀求神色。

    “北渚哥,我们可以听听曲儿吗?”赵敬时指了指那女人,“印象中小时候,我娘也会弹琵琶给我听,我许久、许久未曾听过了。”

    被北渚捂了一路的钱袋子终于松了。

    雅间里,香炉中燃着清甜的鹅梨香,抱着琵琶的姑娘们鱼贯而入,轻纱缚面,手臂纤细白嫩,信手一弹便是一串泠泠琴音。

    北渚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只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转头去看赵敬时,对方虽然看着不甚熟练,却也没自己那般束手束脚。

    他姿态比在府中时随意一些,单手托腮,瞧着乖巧又沉静,闭着眼沉浸在琵琶乐中,对北渚的僵硬全然不曾察觉。

    姑娘们自始至终都很规矩,珠帘将她们隔在外头,与身后山水屏风几乎要融为一体,唯有香炉上的缕缕烟雾姿态妖娆,北渚渐渐也放松下来,旋即有些困了。

    这琴音太过催眠,一旁的赵敬时仿佛也睡着了,他神思松了松,脑袋一歪也睡了过去。

    赵敬时的眼睛倏然睁开。

    琵琶音未停,只是倾听的对象从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

    赵敬时轻车熟路地自房中暗道上了顶楼,刚推开门,眼前突然寒光乍现。

    铮——

    赵敬时步子一顿,长剑擦着他的颈侧钉入门扉,再偏上毫厘就要见血。

    “真是把好剑。”屋中人收了剑,屈指在剑锋上一敲,“我以为阁主在纪大人府上逍遥快活,不要这把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