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的最后一天,伦敦飞回的航班在深夜落地。
北方城市的严冬不容小觑,风里头带着冰渣子,大厅出口的开合门方一打开,就争先恐后往人衣领里钻。
林柚安不由得裹紧羊绒披肩,推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加快了脚步。
打上一辆出租车,将地址递给司机。
“劳驾。”
声音带着深深的倦意,随意吐出的两个字像是滚落在五线谱上的两个音符,莫名地很有味道。
司机循声往后视镜看了一眼,精致雪白的脸蛋,神色恹恹,却不妨碍她好看地跟明星一样。
——好像确实在电视上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察觉到前排的目光,林柚安低头压了压帽檐,再次将披肩裹紧。
出租车驶上机场高速,路灯与路灯之间明暗交织,阴影不停地掠过她的脸庞。
手机震了两下,是林栖发来的消息,问她落地了没。
看着信息,那张雪山一样没有温度的脸庞终于流露笑意。
她飞快地打字回复:【在路上了,半小时后见。冷死了,给我热一大杯红酒,切记切记!】
出租车下了机场高速,在驶过数条洋溢着跨年喜庆氛围的长街后,拐进一条安静的老街,目的地到了。
林柚安扶着行李箱拉杆,街的另一边是一家颇具异域风情的小酒馆,招牌是Echoes&Elixirs。
橘黄色的光从落地玻璃窗透出来,将寂静的老街镀上一层暖色,窗内人头攒动,台上有乐队演奏,看上去热闹不已。
林柚安迫不及待想喝杯热酒暖身,然而刚一动身,脚步却迟疑了。
看着一街之隔的酒馆,眼神几分涣散。
直到又一阵冷风将她吹回过神,这才用力紧了紧拉杆,向酒馆走去。
大门上的铃铛“叮铃——”一声响起,人们纷纷回头看过来。
林柚安的到来惹来不小的喧嚷,她扬起脸,满脸明媚,径直走向吧台。
林栖喊着她的名字从吧台出来,接过行李箱,放置妥当后,进厨房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淡黄色浓汤。
“我酒呢?”林柚安抱过好友,紧接着纵起眉抗议。
“大晚上喝什么酒,这是玉米奶油浓汤,我亲自做的,你尝尝!”林栖挑了个精致的搪瓷小勺放进碗里,又问,“饿不饿?想吃什么自己去厨房拿。”
“不饿不饿。”林柚安端起汤碗,浓郁的奶味伴着玉米的香甜,热腾腾淌进胃里,浑身舒暖。
但是她喝得太急,喝到第二口的时候,胃部一紧,灼烧感滚滚而来。
“咋啦?”见她扶着肚子,林栖赶紧挪来椅子让她坐。
“没事,”等不适减轻,林柚安故意捏着鼻子,“太难喝了,你这个新手老板,就别抢厨师的活了。”
“瞎说,我就这一样做得好吃,都做过一百遍了,不可能失手。”林栖从碗里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没问题啊。”
见她认真尝味的样子,林柚安偏头翘了翘嘴角。
“刚开过全国巡回演唱会,就不签经纪公司改开酒馆了,哪有你这样的?”她揶揄。
“副业而已,我哪懂经营啊,全靠这帮老伙计支撑着,”林栖笑了笑,“做独立音乐人,又不是退圈,没有那些条条框框,反而更自在,你看我还有空接手个酒馆搞搞副业呢,比上那些不想上的综艺强多了。”
“确实,这样自由自在的,更适合你。”
“两年过得真快,”林栖感慨,“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一周。”
“才一周?”好友面露失望,“不多玩几天?”
“有啥好玩的,维城就你一个朋友。”
林柚安目光在酒馆扫了一圈,两层,二楼通向露台。乐手唱歌的舞台很大,各种乐器俱全,台下满坐,人们脸上洋溢着跨年的愉快。
今天不对外营业,来的都是老板的亲友。
原来林栖的朋友有这么多,而林柚安在这个城市的朋友,只有她一个。
或许,还算不上。
很难想象她们上一次见面,是两年前,林柚安人生中最黑暗,也是最潦倒的时候。
更早之前,则说交恶也不为过。
因为一个男人。
现在想来真的可笑。
“听说,这家酒馆的上一任老板是陆野的外公?”林柚安撑着脑袋问林栖。
“上哪听的八卦?不是他外公,是他外公的好朋友……不过是不是也差不多了,他是混迹在这里长大的。”
“……哦。”
“对了,我后天要开个小型歌友会,算是给歌迷们一个交代。”
“一个交代……”
“是啊,一段旅程的结束,另一端旅程的开始,总有人说我不续约就是退圈了……喂?”林栖见林柚安心不在焉,拿胳膊肘撞了撞她,“睡啦?”
“没,没有。”
“刚好你放假回来玩,我想邀请你来唱几首,”林栖瞧着她,“你,还想重新唱歌吗?”
林柚安歪着脑袋看她半晌,撑在耳后的手顺势捋过长发,扯了扯嘴角说:“暂时没有回到舞台的打算,但是帮你站台,可以考虑。”
“那你好好考虑,时间不多了。”林栖凑近看着她,“别一直躲在国外了,你可以唱的,那些陈年旧闻,挡不了你。”
林柚安哼了一声,避开对方的目光。
默了数秒,缓缓开口道:“为啥不请陆野,天王帮你站台耶!”
“哦——”不等林栖回答,她露出顽皮的嘴脸,“你们想保持地下恋情,这样比较刺激是不是?”
“刺激个头,不要岔开话题!”
林柚安笑着躲过林栖的拳头,胃里又是一阵刺痛,她忍着肠胃的翻滚握紧了拳头,头埋在臂弯里闷笑。
“两位才女,别光顾着聊天啊,唱个歌呗。”那边有人喊。
林柚安抬头应了一声,拍拍林栖的手臂,“我去玩玩儿。”
说着便大步离开吧台,坐上台上的高脚椅,很随意地唱起来。
唱到一半的时候,门口“叮铃——”一声,陆野推门而入。
显然是刚演出完,急匆匆赶来的。演出服外随披了件黑色大衣,黑色口罩上方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锋利锐意,但是看向吧台这边时,眼尾立马就弯了。
陆野的到来引起不小的轰动,夹杂着起哄声。
他一进门就直奔吧台,边走边抬手跟众人打招呼,打招呼的手又往下压了压,让大家别闹。
目光逡巡到台上唱歌的人后,惊讶一闪而过,他旋即摘下口罩,隔着人群,笑着朝林柚安挥了挥手。
后者仿似没有看到,余光却无意识地跟着他游移到吧台。小情侣的拥抱跟打闹映入眼帘,又在逐渐模糊的视野里混成一团。
这首歌的背景音乐有海浪翻滚的声音,那声音渐渐掩盖了主旋律,汹涌地无从抵抗,瞬间就将意识吞没。
第一首歌就这样唱完,台下的观众赞口不绝。
“不愧是林柚安!”
“好听死了,再唱一首吧柚安!”
林柚安抱起吉他,意识继续被不存在的海浪声裹挟着,跟随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手指拨动琴弦,唱了起来。
“害我哭那么多哭到纽约下大雨……”
余光早已从吧台收了回来,然而眼前还是那么浑浊不清,好像什么也看不到。
似呢喃的歌声吸引了林栖的注意,她的目光转向舞台,陆野跟着也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拉起林栖的手,“跟我去个地方。”
“干嘛?”
“有好东西给你看。”
两人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几分钟后,零点的烟花震耳欲聋,淹没了游丝般的歌声。老街被璀璨的烟火照亮,窗外五光十色,大家一股脑跑到街上,为新年的到来狂欢。
林柚安留在高脚椅上,目光空洞地看着那扇落地窗。
.
两天后,林栖的歌友会如期举行。
场馆不大,观众都是粉丝会成员。
主题是“拥抱崭新的旅程”。
进行过半,林柚安抱着吉他出现,掀起了不小的高潮。有人欢呼,也有人窃窃私语,甚至皱眉摇头——
介于她消失在娱乐圈前留下的传闻,和不太良好的风评。
她唱的是自己的成名曲,当年也曾风靡一时。
“千年以前,新长出的枝桠,撕裂我心脏萌芽,掠夺我血脉开花……”
一曲唱完,有一段互动时间,她拿着麦克风说:“谢谢——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写这首歌时,我还是个一根经的小女孩,热烈偏执,不懂得放过自己。”
她顿了顿,眼神颓然下来。
“现在也是。”
全场安静下来。
“总有人说,这首歌不知道什么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犯中二病的女孩,自虐上瘾,喜欢被爱而不得的痛苦折磨,还以为这种痛苦,是得到爱的必经之旅。但是后来,拒绝了她的男孩子喜欢上另一个女孩。爱自始至终也没有流经她,她得到的,就只有痛苦而已。很蠢吧?”
台下声音窸窣,她是在说自己的故事吗?自曝这么刺激?
然而林柚安很快展露笑颜。
“不过这一切早就过去了,我不会,也再也写不出,这么中二病的歌了。”
“说说今天的主角吧,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跟林栖是好朋友,甚至有传言我俩关系恶劣。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和她成为朋友。她见过我最丑,最难堪的样子,我离开的这两年,一个人在伦敦念书,只有她依着我的时区和作息,不睡觉地打来视频,讨论一段前奏的好坏,几个和弦的组合……她要开始新的旅程了,我们都是,我们都会有美好的未来。”
说着,她再次将林栖请上台。
“作为新的旅程的礼物,这个送给你。”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晃得人睁不开眼的项链,上百颗钻石彼此勾连成一条星河,蝴蝶吊坠璀璨夺目,光影流转,仿佛拥有呼吸。
肉眼可知其价值连城的礼物掀起全场的震惊,林栖尤为吃惊。
迎着好友“你要干嘛”的控诉眼神,林柚安动作流利地为对方佩戴好,开心地问台下:“好不好看?”
这一小会儿,已经有人查到这条项链的来历。它是不久前苏富比拍卖会的压轴,被港城林氏集团的总裁以七千万美金拍得,全球只此一条。
惊呼声此起彼伏,对林柚安身份的种种猜测应运而生。
“难怪当年那么大的风波也能被压下去,原来家底这么厚。”
“老天爷什么时候也赐给我一个这样的闺蜜!”
“可是林栖的话,应该不会觉得舒服,这毕竟太贵重了。”
“就算她是千金大小姐,这种一掷千金的作法也有点过头了,再好的朋友也会觉得烫手吧。”
“要是不接的话,这种场合,谁也下不了台,这大小姐,也太想一出是一出了。”
……
林柚安在一众地震的瞳孔中笑意盈盈,随手将盒子扔掉,看好友的眼神是纯粹的欣赏。
“很好看,很配你,去年你生日我在国外,这个也当是生日礼物吧!”
她笑得很美,越美,就越让人觉得破碎。
林栖看她数秒,表情由震惊回归为平静。
“谢谢。”她微笑着收下了。
林柚安深深舒了一口气,笑得更加灿烂。
.
翌日,傍晚。
林柚安推着行李箱步入机场候机厅,手握一张回港城的机票。
纤瘦的身影在人海里浮浮沉沉,来电铃响,她停下脚步。
面无表情地对着显示“顾鸣修”的屏幕,好一会儿才接起。
“什么事?”语气里透着不耐烦。
“爸让我接你,跟你确认一下航班。”
男人的声音没有情绪,有秩序地,干净又简洁的腔调抛出一串航班号。
林柚安说:“回家的路我记得,不用你接。”
那边未作回应,转而问她:“伦敦音乐学院那边是打算中止学业?”
林柚安攥紧手机,没有立刻作答。
这种临时又仓促的决定听上去确实荒唐,但她做的荒唐事又不止这一件。放在她失败又失意的人生里,这事都不值一提。
电话那头很安静,像是一种耐心的等待。
过了一会儿,她说:“是。”
那边没有多余的话,沉声道了句:“知道了。”
半小时后,林柚安登机,落座头等舱。
广播里正用多国语言播送起飞前的安全公告,手机震了一下,林鸣修发来信息:
【退学事宜正在办理中,公寓里留下的东西会派人寄回,还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一同寄回?】
林柚安扫了一眼,将手机丢到一边不理。双手抱臂,蜷缩起双腿,靠在窗上,合起眼睛准备睡觉。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胡搞乱搞,而林鸣修默不作声,干脆利落地在身后处理烂摊子,已经成为一种模式?
就像去伦敦前闯的那场大祸一样。
奇怪。
林栖见证过她最难堪时的样子,因此与她成为朋友。
林鸣修也见证过,却让她愈发感到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