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柚安刻意不去对面的云吞面店。
前一天晚上,她一个人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家,躺在床上,双腿酸到无法入眠,心情却是意外地松快。至少想起陆野官宣的新闻,不再有一只铅球突然迎面砸来的那种感觉了。
原来发泄和释放的方式,不是只有吃而已。
况且,她再也不想失态了。
尤其在林鸣修面前。
早上出门前吃了厨师做的蔬菜三文鱼沙拉,中午去便利店买了一个饭团,下午六点,饿神来敲门,想去云吞面店的欲望到达顶峰。
就在这时,林鸣修的路虎出现在酒吧门口。
“上车,带你去吃晚饭。”
“包好吃的。”依旧是那句话。
柚安挎了帆布包上车。
坐到座椅温度舒适的副驾,她突然很想跟他炫耀一下,今天没吃一顿放纵餐的事。
将要张口,才想起来他们之间,并不是会分享这些的关系。
转而清了清嗓子,端起大小姐的架子,一言不发看着窗外,那表情好像在说,“我倒要看看你又有什么把戏。”
“路程有点长,饿的话先垫一垫。”主驾和副驾中间的置物格里有一袋曲奇饼干,林鸣修说,“是公司的同事手工烤的。”
柚安只看了一眼,并没有去拿。
越野车驶过一个又一个街头,最后停在一条烟火气旺盛的夜市门口。
华灯初上,夜市熙熙攘攘,每一个摊位前都挤满了人,复合的食物香气溢满了整条街道。
柚安面露嫌弃,“你知道我不吃路边摊的。”
一来小时候尹晴不让,二来她自己也不愿意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就为买碗鱼丸或牛杂来吃。
林鸣修知道,仍抱着侥幸,试探性一问:“真的不想试试?”
柚安摇头。
林鸣修便不再多说,干脆利落地启动引擎,转往下一个目的地。
路虎很快驶出闹市区,烟火气来得猛,消散得也快。
柚安紧捂着空空如也的肚子。
她心里其实没有那么抗拒,或许林鸣修再劝两句,就下车了。谁知道他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来到这里,竟一句坚持的话都没有就放弃了。
你这一身的毛病就是这么给作出来的——
她在心里骂自己。
所幸这次的目的地没有太远,沿着海边开了一小段路,他们停在一个港口前面,沿岸停满灰扑扑的渔船,一条挨着一条。
两人下车,沿甲板步入其中一条渔船。
船身不大,塑料棚顶盛着积水,船篷底下一张矮桌,人只能屈膝而坐,像林鸣修这样的大长腿,坐得格外窝囊。
柚安心道好脏,但这次没有挂脸。心想,这里的食物一定足够美味,才能弥补环境的简陋。
当然,这样的自我建设,也有肠胃抗议的原因在。
渔家跟林鸣修打了个招呼就去忙了。
显然林鸣修是常客,穿胶皮围裙的老伯叫他“修仔”。
柚安奇怪,“不用点餐吗?”
林鸣修说:“不用,他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放心,一定是最新鲜的。”
柚安笑了一笑。
不一会儿,老伯端上饭菜——
一个铁盘,里面码着两碗白米饭,一碗葱姜料汁,和一条惨白的蒸鱼。
等老伯走了,柚安问林鸣修:“就这些?”
林鸣修平声道:“晚饭而已,你是要吃满汉全席吗?”
柚安太饿,懒得跟他辩,挑起一箸米饭送入口中,眼睛立马眯起。
这米饭原来已经浇过鱼汁,鲜甜极了。
来不及说话,紧吃了几口,每一口都是精华,胃里饱足感满溢。
林鸣修不动声色地观察,看到她餍足的表情,方才动筷。
和昨天一样,他大概也是从公司过来的。西装外套放在车上,白衬衫解了两粒纽扣。慢条斯理地将袖口卷至手肘,搛了一箸鱼肉,在酱油碟里沾了沾,他的小臂在昏黄的灯下,显现出冷白的色调,青筋的纹理有种禁欲的质感。
柚安自小在港城长大,跟着父亲吃过的高级海鲜数不胜数,也算半个行家。
“这就外行了,蒸鱼的豉油都不淋上去。”
说着便拿起碗汁,却被林鸣修一筷子拦住。
“这是水上人的吃法,他们觉得鱼泡在酱油里,会变色、太咸,鱼肉也会泡软,像这样从头吃到尾,鱼还是干干净净的。”
“是吗?”
“他们一辈子对着海,当然知道怎么吃最好吃。”
柚安于是照林鸣修的吃法,尝了一口鱼,口感鲜嫩无比,料汁的味道一点也不抢占鱼本身的鲜味。意犹未尽地再搛一块,送进嘴里的瞬间,心里冒出无数细小的尖叫。
林鸣修目光平淡,几难察觉地笑了一笑。
很难相信这样简单地做法,能做出酒楼做不出来的风味。
柚安忍不住问:“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吗?”
“怎么,你想学吗?”
“我好奇嘛,”她将肉夹在筷子里,借着灯光端详,“蒸一蒸,调个豉油汁,能有什么特别的呢……啊,鱼也有讲究?”
林鸣修说:“他们吃了一辈子鱼,肯定有一套自成一体的经验,环境也有一定关系,同样一套流程搬到家里的厨房,不见得做得出同样的味道。”
柚安点头,“说得是。”
这样粗粝质朴又鲜活的一餐饭食,让她的心情好了许多,居然连林鸣修的话也认同起来。
有一种说法,说胃是第二大情绪器官。
而她从来没有好好关照过自己的胃,丢给它的,尽是情绪垃圾。
暮色浸透维港,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渔船随着夜潮轻晃,对话有一句没一句的,除了那条鱼的做法,几乎聊不起别的来。
然而这已经是柚安听林鸣修对自己说得最多的一次了。
她从小就知道他不愿与她相处——
在她面前,他从来不曾诚实坦荡,似乎有心隐藏一部分真实的自己。
哪一部分她不知道,总之他是个演员。
十二年后她回来,他的话多了一些,也会主动找节目了。她只能理解为,演员升级了新的剧本。
饭菜很快被光吃,鱼被剥离成了一具完整的骨架,盘底干干净净。
柚安原先以为一条鱼不够他们两个人吃,后来发现林鸣修其实很节制,一口鱼可以就半碗饭吃,吃相相当斯文,所以那条鱼,大部分落入了她的口里。
“你吃得比我还少。”她啧啧两声,心想这可能也是演出的一环。
林鸣修只是轻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饿过的人,都不敢吃得太饱。
离开之前,渔家将林鸣修叫去,给他装了两条新捕捞的石斑。
拎着袋子回到船篷底下时,等他的柚安正坐在船舷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发呆。
晚风吹乱她的头发,鼻子也被吹红了,她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发呆,很像一只献祭了声音的人鱼。
“走啦。”他叫了一声,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柚安回过神来,一秒钟切换状态,低头紧了紧外衣,埋怨他:“这么慢,冷死我了。”
回去的路上,又经过那片闹市区,夜市的灯火更加耀眼,柚安托腮从窗内望去,忽然蒙生向往。
“港城生活这么多年,我还从没有来过这个夜市。”她轻叹。
“今天太晚了,你要是改变主意不介意脏乱差,明天我们就吃这里。”
“哪里晚了,还不到九点。”
林鸣修表情殊无变化,“睡前三个小时最好不要进食,况且你现在身体还没有调理好,昨天还差点吐过。”
听他这样讲,柚安蹙起眉,余光瞥他一眼。
不知为何,她想起尹晴总是要她改口叫哥哥的事,厌烦丛生。
“巧了,我就喜欢吃宵夜,停车。”
林鸣修下意识放慢了车速,却没有立刻靠边,似也在司机、保镖跟哥哥的角色里挣扎权衡。
“顾鸣修。”柚安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
车内安静数秒,林鸣修的手搭上方向盘上,指骨收紧,继而缓缓向右。
柚安一溜烟下车,反手将车门一关,就挤进了人群里。
街道不宽,两旁的小吃店鳞次栉比,每一家都不同样,有的摊位前挤得人山人海,根本看不见里面卖的什么。
她战斗力不强,受不了摩肩接踵的那种感觉。回头刚好看到林鸣修站在身后,便揪他当盾牌,手抓着他的衣服将他往前推。
林鸣修呼吸一滞,身体僵成一块铁板。
到了最前面,柚安脑袋探出去一看,原来是沙爹牛肉串烧。
“这个多少钱?”
脚踩人字拖的老板扇着碳烤炉,闻声抬头找了半天,见烤炉前站着的靓仔身后,探出一张水灵灵的脸蛋,顿时笑道:“十九蚊一串,靓女计你十六个崩啦!”
柚安大手一挥:“要二十串。”
林鸣修急忙拦住,“两串够了”。
老板和食客大笑,说还以为食神来了。
一人一串出得摊位,柚安匆匆吃了一口,又好奇起其他摊位来,走马观花逛了一圈,拿不准要吃什么。
林鸣修未免她第一次开荤,大手大脚成习惯,买成深水埗食神,便让她回车里等着,自己买几样平时吃过觉得好吃的。
柚安也懒得去挤,便答应了。
往回走的路上,她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林鸣修颀长的身影在人堆里穿梭,他的身高优势使得他不必钻进最里面,隔着两三层人也能便利地买到东西。
画风融入喧嚣的街头,又比其他人要亮一层滤镜。那身扎在西裤腰带里,衣袖卷起一半的白衬衫,衬得他绝尘拔俗。
路过的年轻女性,不乏有目光流连,转头跟同伴窃窃私语的。
柚安很快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去。
十五分钟后,林鸣修一手拎一袋食物走出夜市。
几样小食都是揣摩着柚安的口味买的:沙爹炒粉、牛杂和小炒蛤蜊。
街口的人流比来时更加拥挤,一个流浪歌手引来无数路人驻足。
唱的是一首当下流行的粤语歌,小伙子抱着吉他,唱得忘情,声嘶力竭。
里里外外围了几层听众,没人给林柚安当人肉盾牌,她自己找了个刁钻的位置——
路虎的车顶。
林鸣修隔了段距离停下脚步,只见她双手撑在车顶边沿,悬着的小腿轻轻晃荡,风带起她的头发,在路灯下牵出细碎的金线。
唇角保持着松弛的弧度,眼睫纤长,目光专注而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