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雷下重创后,洛昭的意识便被拉扯到一片火海中。
漫天焰火,撕扯无边黑夜。
高悬于顶的圆月在此刻显得无比诡异。
她垂眸,脚下是生灵涂炭,满目疮痍,黑夜之中她看见巨大的凤凰骸骨被天柱掩埋。
好巧不巧,直插在半边羽翼里。
疼痛从胸口渗进来,慢慢填满四肢百骸。
她疼到身体蜷缩的卧在地上,仅靠一只手撑着自己。
直到焰火焚过衣摆,掌心的鲜血干涸,有一道声音唤她:“阿昭。”
她恍惚抬头,想看清那人的身影,眼眶却被什么东西包裹住,怎么也看不清。
声音渐响渐远,似乎不止一个人在喊她,可麻木的四肢和剧痛的身体拖着她,一步都无法前进。
“神啊…救救我们吧!”
万千生灵的祷告一同响起,片刻后又骤然变得狠戾。
“为什么!?”
“为什么神听不到!?”
“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们!?”
身下,走投无路的百姓着魔一般砸毁无数庙宇,洛昭想开口说话,却怎么都发不出声。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被这恨意压的喘不过气,挣扎着爬起,火红的衣摆却又淌起黑色的污血,一点一点落到人间,融进百姓的血液里。
一时间,人们受到这股力量的驱使,人性本恶在此刻暴露无疑。
刀光血影,残肢断臂随处可见。
怎么会这样!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浊气混杂着鲜血从洛昭嘴里吐出来。随着她唤起灵力,周遭猛的荡起妖风,似百鬼吹箫般刺激着她的耳膜。
“滚开。”
洛昭抬手劈向声源,可声源却突然消失,这一记术法直直坠下人间。
霎那间,地动山摇,生灵间的屠戮被搁置。
尸山血海凝成浊浪,叫嚣着涌进她的后颈,曾被她碾碎的七情之恨,猛烈的搅动起她体内灵力。
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洛昭迟疑地看向自己的掌心。
似有万千怨灵诉说指尖。
“殿下。”
浊浪停歇,一片寂静中,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她眯着眼望去,有模糊身影朝她张开双臂:“殿下,你终于来了。”
破弈剑灵。
心底冒出答案,可她还是没动,在虚无之中长身而立。雾色不知从何而来,破弈看不真切她的神色,疑惑的凑上前来。
“殿下— —呃!”
不等破弈反应过来,一只手便飞快扼住它的脖子,将它整个灵体压在地上。
混乱之中,破弈终于看清那双黑沉的眸子:那是带着千山万水雪的漠然,如同冰刃一般,毫不在意的将它订在地上。
“殿…啊……”
少女半阖着眸子,就这么看着它挣扎,好半晌才开口:“好玩么?”
剑灵的脖颈被她紧拽着跟本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在挣扎中缓缓变得透明。
就在幻境即将崩塌之际,洛昭终于松开了手。
“咳咳咳!”重获自由的剑灵跪倒在少女脚边,“谢殿下饶命。”
“玩够了?”明明是疑问的语气,被洛昭说出来却轻飘飘的,让人听不出喜怒。
“我再也不敢了殿下!求求您不要杀我!”
破弈剑灵畏畏缩缩地,整个身子几乎卧在地上。
“怕什么。”洛昭垂眸道,“剑灵噬主本是常事,没什么敢不敢。”
少女冰凉的指节落在它头顶,紧接着,将它整个提起来。洛昭扬眉,“本殿只是好奇,那天雷为何屡次三番阻碍本殿,这次还和灵蛊相融化成剑意?”
破弈张了张嘴,声音却被什么术法销抹。
火红的灵力震荡,顺着空气又一次攥紧它的脖颈。洛昭眸色一沉,随即明了:“是本殿做的?”
“…是。”
咒法停歇,破弈剑灵被随意摔在地上。
红衣少女看着这一幕,微不可察的眯了眯眼,面色冷得出奇。
她费了半条命才在天劫下将灵蛊囚住,本以为炼化天雷能事半功倍,却不成想被没失忆的自己算计了。
“我欲何为?”她问。
破弈没说话,洛昭也猜出此事必有阴谋,但她如今所修无情之道,沾染七情必会道心破碎、暴毙而亡。
是以,她没忍住问道:“本殿曾经修的什么道?”
“无情道。”此话一出,洛昭面色险些没稳住。
没失忆的她到底想做什么?
叫她谛落人间、叫她一无所知、叫她被困七情。
简直荒唐!
洛昭此刻正绷着唇,胸口涨得发酸。
她为囚住灵蛊蛰伏三年,可当机会落到她手中时,自己不仅重伤昏迷剑都断了,就连修为还要因这团剑意停滞不前。
那天这些年的钻研算什么?
仅仅是被曾经的自己当作一盘棋在下?
洛昭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下情况不妙,在不确定夕雾峰和仙盟是否有所勾结的情况下,她没空去计较更多。
当务之急是回去捉住宗内作乱的灵蛊。
她的脸色极差,破弈剑灵不敢插话,只默默在她掌心化作虚灵。
待到洛昭缓过神,身后血月已悄无声息的退去,整个空间变得雪白,浊浪周野一圈,最后变成灵力汇聚到她体内。
神识回体,洛昭睁开眼的时候,正好对上一双晶亮的眸子。
见她苏醒,那眸子的主人眨眨眼,眼尾一弯:“小师妹!你可算醒了。”
面前之人面容清润,唇角翘起时恰到好处的露出两排白齿。
见洛昭没说话,他歪头凑过来,几缕碎发垂落,洒在少女颊边,距离近的能看清对方肩膀上,专属太疏内门弟子的绣纹。
少年扬眉打量她,“咦?除了眼底发红,好像也没别的问题啊,耳朵我记得检查过……”
他看得专注,全然没注意到洛昭眼底的冷意。
这人谁?
她拧眉,声音寡淡如冰:“你是?”
“!!!”
白衣少年眼睛都瞪大了,“小师妹,你竟连我都不认得了?!”
他猛地起身,捋直衣摆,倒走几步好让洛昭看的仔细。
“姓陌,名无寒!天下独一份的名字,你竟…!”后退中,撞上木桌的闷响截断话语。
他揉着后腰委屈巴巴地看她。
“陌无寒?”
洛昭喉间微动,细数太疏四位师姐师兄的名字后,才记起这个排行最末便宜师兄。
无他,此人放浪不羁爱自由。
触犯了八百多条门规,被贬外门十余载,无令不得外出,以至于原主对他没什么印象。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面上仍是疏冷:“五师兄,你怎会在此?”
“自然是知道你有危险,不然我还在外峰关着呢。”
陌无寒啧了声,忽然盯着她渗血的右臂皱眉,“你这肩膀还疼吗?”
洛昭这才注意到自己换了身干净衣裳,袖口挽起处缠着绷带,尾端还有个俏皮的绳结,只是隐在衣衫下的那节胳膊正朝外渗血。
除了颈窝那团七情剑意灼的发烫外,再无其他。
“还行。”
她抬眸时,正见陌无寒耳尖微红,手忙脚乱地摆手:“是驿站老板娘帮你换的衣服,你别多想!”
洛昭:?
她不太理解对方的脑回路,岔开话茬:“师兄不是说带我回去,这是何意?”
此间屋舍砖瓦清丽,陈设华贵非常,连铺盖的料子都是上乘,与窗外那家简陋的客栈格格不入。
问及此处,陌无寒摇了摇头:“哎—小师妹你有所不知,你杀的那位仙盟长老,背后是难缠的世家,当晚就闹到了师尊那,想叫你抽骨剥脉。”
“如今,你可是仙盟百家的通缉要犯了,价值五万上品灵石呢!”
洛昭:“……”
仙盟此举,隔绝了她与大师姐的联系,是想对太疏做什么?
少年看着她阴沉的眸底,打了个寒战;“小师妹……你不会被雷劈傻了吧?”
洛昭掀了掀眼皮,嗓音生冷:“若再胡说,我便告诉大师姐你偷跑出宗的事。”
“哈哈……这天可真黑啊,我着急回去睡觉,先不和你说了。”少年挠着头飞速逃离现场。
看着陌无寒的背影,洛昭眸光微动。
眼下她无法信任任何人。
得亲自去一趟。
…………
…………
檐角铜铃碎在风里时,洛昭正踩下最后一级木阶。
“小道士。”
身后传来一道清甜的女声,似裹着细密糖霜,侵染她的衣角。
洛昭转过身,见美娇娘正款步而来。
粉色的罗裙带着香味而来,替她扶正额间刘海:“怎么这时候就下地了?昨夜你师兄把你往榻上一放就跑了,满屋子血腥味吓得我连夜擦了三遍地板,生怕惊了过路的阴神。”
她语气带点嗔怪,却在提及洛昭伤势时担忧地望过来,“你右半边身子感觉可好?你师兄递来的药罐我帮你都涂上了。想来效果是不错的,我瞧着你脸色都比昨夜红润。”
洛昭垂眸,避过对方关切的眼神,“我这伤不碍事,昨夜惊扰了。”
“那便好。”
女老板叹了口气,“还是修士的身体强壮,不像我娘,早先年遭了风霜,这些年请了无数名医也治不好她的眼疾。这些年不愿随我来镇上,困居乡野还月月叫我给她送鸡食回去。”
这偌大一间客栈只是早晨就已人满为患,洛昭看她为难,侧目道:“若你不介意,可否告知我令堂所居何处,我替你送去。”
“哎!”
美娇娘一听,眸光都亮了起来:“真是麻烦你了。”
她将鸡食收整好,随手撕下一张纸条后洋洋洒洒在上面写了一串旧址后,又抓起几张符纸递给他。
接过符纸时,洛昭指尖触到纸角的齿痕:那是被人用牙咬开的缺口。
被洛昭看着,老板娘耳尖泛红。
她娇娇的笑道:"早年跟游方道士学的手艺,虽不精,驱个蚊虫蛇蚁还是管用的。"
出了客栈洛昭才发觉,这地方是离云梦峰最近的镇子,受太疏宗庇佑多年。通缉令什么的,自是没有的。
路过市井街角,有买菜大娘在唠嗑,“听说了吗,太疏宗惹了大祸,仙盟派了好多人将山脚都围住了,不让人出。”
“当然听说了!”
对面摊位的老奶一听,顿时来了兴致:“昨晚声势浩荡,将郊外的幻灵兽棚都翻了个底朝天。”
“宗主座下的弟子都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确实横冲直撞了些,但她们都是良善之人。”有大伯挑着扁担把菜落到摊子上,“我这一箩筐的白菜都是他们给我救回来。”
三人你一句我一嘴的唏嘘着。
洛昭却在其中捕捉到一个关键点:幻灵兽棚。
仙盟的人去那做什么?
幻灵兽变异难道并非是受秘境邪物的影响,而是仙盟人放进去的?
洛昭觉得事有蹊跷,正巧幻灵兽棚设在郊外,离她要去的两个地方顺路。
她索性一道去了。
城郊的麦田泛着新绿,却被残雪压得东倒西歪。
洛昭踩着半融的田埂,远远便闻道一股血腥味。
不过,不是人的。
是幻灵兽的。
按理说,昨日云梦峰试炼,幻灵兽都倾巢而出了才对,怎么还会有这么重的血腥味。
幻灵兽棚里没有人和兽,除了驯兽的束手绳和她看不懂的法器外再无其他。
她以神识覆盖棚子,的确没有邪物的气息,但那些法器上密密麻麻的黑色血斑是幻灵兽留下的。
洛昭:“……”
她头一次看见灵兽的居所。
简陋、逼仄就连墙上都挂满了血痕。
其上覆盖的血绝非一两日能形成的,这些幻灵兽起码受了两年酷刑。
这是喂养灵兽的地方吗?
在她看来,这和太疏的戒律堂没有区别。
这便是那人口中驯服灵兽的方法?
洛昭眸色微沉,指尖接触到墙壁的片刻,便有滔天恨意席卷而来,她颈窝滚烫,数以万计的幻灵兽冤魂冲进她的颈窝里。
她被拽入无间,看见浑身冒着血气的幻灵兽。一眼望去,数十只灵兽的翅膀被折断,在脚边耷拉着。
它们垂着头,久久凝望着什么。
下一刻,他们突然朝洛昭望过来。
洛昭一顿,猛的呼吸上来。
没有眼睛。
它们都没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