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岁刚到帝都的第三天,宫里就派人来了。没有正式的诏书,只传了句口谕。当老太监带着两排御前侍卫踏入府门时,花千岁早已穿戴整齐在正厅等候,他早知道皇帝一定会召见他。
老太监掐着极细的嗓音:“花公子,陛下口谕,请您——”
花千岁微笑行礼,不着痕迹的打断道:“劳烦公公带路。”说着,他便往老太监手里塞了几颗金瓜子。
老太监嘴角抽动,强压下笑意:“公子这是哪里话,这都是老奴的分内之事。”他侧身弓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入宫后,老太监领着花千岁直奔宸阳殿。到了殿前,老太监示意花千岁稍候,自己先进去通报。
殿内,鎏金的蟠龙柱在阳光下泛着光芒,地上铺着的红色绒毯一直延伸到龙案前,两侧的青铜香炉中,龙涎香的味道浓得几乎能看见形状。御案上堆着几摞奏折,最上面那本还摊开着,老太监进来时皇帝沈明堂正在批阅奏折。
沈明堂二十九岁便登基了,为帝十八载,如今也不过四十七岁。可这两年他老得很快,此刻看上去竟似六十岁般的容颜。
老太监躬着身子静悄悄踱步上前:“陛下,花公子到了。”
沈明堂没有抬头,他闷闷的“嗯”了声,随后叹了口气,像是给自己鼓足了某种勇气,“带进来吧。”
花千岁逆着斜阳踏进殿门,他今日穿了一身素白锦袍,风姿绰约,身段优越,举止优雅,他踩着地毯一步一步走到龙案前。
沈明堂望着这个缓步而来的少年,握着朱笔的手忽然一颤。他看着这个二十岁的孩子瞬间恍惚了一下,眼神渐渐涣散,仿佛透过眼前人看着另一个人,他喉头微动,眼眶不知何时已微微发红,目光却像是被黏住了似的,死死钉在少年身上,视线始终不肯移开。
他猛地回想起永明二十九年的冬夜,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那时的沈明堂还只是个不起眼的王爷,连储君之位都遥不可及。那夜他与花太空正在城外山庄腌咸鸭蛋,灶台上的陶瓮还冒着热气。突然两人听见山庄后院的墙外有婴孩的哭声。两人提着灯笼寻到声源处,只见墙根下有个襁褓,里面的婴孩已经冻得发紫,哭声像猫儿般细弱。
花太空尚未娶妻,膝下无子,他解下大氅走过去裹住孩子:“明堂,是个小子。”
沈明堂凑近戳戳孩子冻得通红的小脸:“看模样才出生没两天,哪个狠心的爹娘,把这么小的娃娃丢在雪地里?”
花太空将孩子裹进怀里:“先进去吧,外面太冷了,孩子遭不住的。”
两人回到山庄暖阁,花太空抱着孩子不肯撒手。沈明堂看着孩子咂巴的小嘴:“怕是饿了。”
花太空眼睛一亮:“正好!咱们刚腌的鸭蛋!”
“……”沈明堂差点被自己口水呛着,“他还没长牙呢…”
花太空手足无措:“明堂,我没经验,这么大的孩子…吃什么?”
沈明堂:“吃奶呗!还能吃什么?”
花太空傻眼了:“啊?这…咱俩也没有啊…”
沈明堂皱眉:“太空,你要养他?”
“不然呢?”花太空把孩子往怀里又搂了搂,“难道眼睁睁看他冻死吗?”
沈明堂:“问题是你会养孩子吗?”
“我不会我不能学啊?”花太空理直气壮,“再说了我没养过孩子我还没被养过吗?”
沈明堂谈了口气:“你并未娶妻,贸然抱个孩子回去……”
“就当是咱俩的孩子!”花太空突然兴奋,“这是上天给咱们的礼物,明堂,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咱们两人感动了上天,得到上天的祝福了!”
沈明堂知道拗不过花太空:“明天我差人送个奶娘过来。只是今晚……”
花太空:“让这小家伙忍忍吧,应该能挺过去吧?”
沈明堂:“能个屁!他才多大?”
“那怎么办??”花太空急得团团转,“这…这大半夜的,你这山庄里可有牛乳什么的?”
于是两人开始翻箱倒柜,最终双双大汗淋漓,却只找到了半袋面粉……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这两个曾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男人,竟不知所措的像两只呆头鹅。
花太空:“明堂,你有孩子,你快想想办法啊。”
“我那孩子都是奶娘带大的!”沈明堂没好气,“这么多年我一直都跟你在战场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几个儿子跟我也没见过几回面…”
“那怎么办啊…不能让他饿死啊!”花太空急得直跺脚。
沈明堂看着花太空着急的模样觉得甚是可爱,他突然嗤笑一声,起身要走。
花太空:“你去哪?”
“下山给他找奶喝啊,”沈明堂头也不回,“你不是说不能让他饿死吗…”
…………回忆如泉涌,沈明堂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年,那些往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草民参见陛下。”花千岁并没有跪,他只是微微屈了一下膝。
沈明堂恍若未闻,目光仍牢牢锁在少年脸上。花千岁不避不让,坦然迎上天子视线。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声。
“陛下...?”老太监压低声音轻唤,第三次才将帝王惊醒。沈明堂喉结微动,摆了摆手:“都退下。未得传召,不得入内。”
待宦官和宫人们退出大殿后,沈明堂缓缓起身,走下金阶,径直走到花千岁面前,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花千岁的碎发。
“好孩子…好孩子啊…长大了……”
花千岁却始终淡定平静:“多谢陛下当年为家父报仇。”
沈明堂的思绪不由飘回两年前那个风雪肆虐的冬日。那年隆冬,四十五岁的花太空前往北境调解岘族叛乱,却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天雪地之中。
岘族族长阴险狡诈,花太空原本已与岘族周旋数月,凭借浮生阁影卫和边境驻军的配合,几次交锋都让岘族吃了暗亏。后来那岘族族长表面假意和谈,背地里却设下毒计。在最后一次会面时,趁着风雪交加,在茶中下毒,又派死士围攻。花太空虽武功盖世,终究寡不敌众,最终力竭而亡。沈明堂连花太空的最后一面都未见上。
事发突然,急报传到帝都那日的雪下得正紧,得知消息的沈明堂像是突然被抽了脊骨,在众朝臣的面前心口郁结直接当场吐血,病倒了整整两个月。病中震怒,下令九关全部可调动的兵力全部奔往北境,将整个岘族尽数屠杀。那一战,整个北塬都被鲜血染透,其中,也包含了花太空的血。
岘族族长的人头被端进朝堂那日,沈明堂还在病中,他下令将人头挂在北城半月让野鹰啃食。那夜,沈明堂独自在宸阳殿站到天明,任由风雪从敞开的殿门灌入,染白了他的鬓发。
“…他…”沈明堂的声音哽咽,“原是我对不住他…”
花千岁没有说话,他看着沈明堂的眼睛,他从帝王的眼神中看到了曾经父亲花太空的眼神,他们两人的目光中有着相同的东西,这个东西花千岁很熟悉,他从乔烟辰的眼中也见过。
“好孩子…朕…我也对不住你…”沈明堂继续说道。
花千岁没有接话,他扯开了话题:“陛下,我这次来帝都是二殿下——”
“我知道。”沈明堂打断了他,“你若想,便答应他,你若不想,定不要勉强。”
花千岁:“我与二殿下多年未见,不知他与……”
他没有说完,收住话头看着沈明堂,似是在等着对方的回答。
沈明堂渐渐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他是皇子,皇子便无法随心所欲,尤其是…想承大统的皇子。”
皇帝顿了顿,“朕曾经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花千岁轻轻一笑:“我知道了,多谢陛下告知。”
沈明堂抬眸看着花千岁,犹豫再三终是开口说道:“你若留在帝都,经常来宫里看看我,可好?”
花千岁看着这个权利之巅的帝王,此刻在他面前竟像一个要糖吃的孩子,微红的眼眶,颤抖的龙袍袖,小心翼翼的语气,他一时间竟不知这多年的怨恨是不是真的是自己错了。
花千岁的思绪也飞回曾经,他七岁那年跟着父亲花太空第一次见到了大褚的帝君,他看着高座上的沈明堂非常陌生。当时的沈明堂也是如这般摸着他的头发,笑得眉眼弯弯。
沈明堂:“好孩子,你可愿喊我一声父亲?”
花太空瞪了沈明堂一眼:“别瞎说!”
他转过头看着年幼的花千岁:“千岁,叫陛下。”
沈明堂:“真是没想到,你竟然真能把他养的这么好。”
花太空:“你也太看不起我了,我可是——”
沈明堂打断:“去去去,别跟我装大尾巴狼。”
他抱起年幼的花千岁笑着说:“你瞧瞧你,给我们千岁养的白白嫩嫩,跟个小姑娘似的。”
花太空:“你懂什么?算命的说了,我们千岁可是凤冠命格。”
沈明堂嗤笑:“牛鬼蛇神子虚乌有的话你也信?”
花太空:“你最好是不信这些!”
沈明堂:“我不信。”
花太空:“那你还设立钦天监?”
沈明堂:“……你…”
花千岁静静望着眼前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着谁,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原来,这就是家的模样。
花太空常年在外奔波,浮生阁的事务不过是他肩上最轻的担子。更多时候,他都在为龙椅上的那人平定四方,边境的纷争、境内的叛乱,哪一桩不要他亲自周旋?幼时的花千岁,身边只有沉默的影卫相伴。后来被花太空送到帝都,寄居在沈清安府中,与花太空更是难得一见。多少个夜晚,少年独自坐在庭院里,望着宫墙的方向。他觉得自己就像游荡在世间的孤魂,一个父亲遥不可及,一个父亲近在咫尺却相认不得。所有的怨怼,最终都落在了那位九五之尊身上。若不是他一纸诏书接着一纸诏书,花太空何至于常年在外?若不是他身居至尊之位,自己又何至于连声“父亲”都叫不出口?
后来花太空为沈明堂平叛岘族战死北境,他更加仇视这位帝王。那年他才十八岁,从此他必须独自扛起这个庞大的江湖势力,扛起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产。最初的那段时间里他几乎夜夜夜不能寐,他在帝都呆了这么多年,漫州的亭台楼阁对他来说极其陌生,儿时记忆中那个会把他扛在肩头的高大身影,如今只剩下一块冰冷的牌位。他时常站在阁中最高的飞檐上,望着帝都的方向,他觉得沈明堂明明可以把他和花太空都留在身边,明明可以……
花千岁心中的怨恨如野草般疯长。
可如今他看着这位多年的“仇人”,胸口却泛起一阵酸涩的钝痛。他已经失去一位父亲了,而眼前这个“父亲”或许从未真正属于过他,却是这世间唯一还能让他像个孩子般任性、撒娇的对象了。
“陛下...”
花千岁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多年来筑起的心墙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他想问很多,想质问两年前为何要送走他,想埋怨为何要让花太空赴险,可最终只是垂下眼帘,轻轻说了句:
“若无旁事,我就先告退了。”
当天夜里,沈明堂做了很多梦,梦里他又见到了这两年他梦见过无数次的那个人。
“明堂,你手腕没有力量,你得这样握枪……”
“明堂~今天让我在上面好不好~”
“明堂,我先带人从正面突围,你带人绕后……”
“明堂,你若想坐那个位置,我就帮你抢过来。”
“明堂…别哭…我这不没死吗……”
“明堂,你手怎的这样凉?来,放进来,我给你暖暖……”
“沈明堂!你家老二又偷喝我的酒!”
“明堂!萧家那小子又欺负千岁!”
“明堂……”
“明堂……”
“明堂……”
当然,沈明堂的梦里还有别的。
“王爷!您万不可随心而动啊!”
“沈郎!你若再跟他花太空纠缠不清,我就死在你面前!”
“殿下!王妃绝食…您…”
“混账!你作为朕的儿子!怎可如此胡闹!”
“好儿子,你听母妃一句,去跟你父皇认个错,从此跟姓花的不要再来往了,好不好?”
“陛下!他花太空功高震主不得不防啊!”
“陛下!浮生阁如今势力强大,望陛下出兵压制!”
“陛下……”
“陛下……”
“陛下……”
花千岁永远不知道花太空和沈明堂是如何一步一步走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他不知道花太空曾多少次在深夜策马入宫,只为那人能不受梦魇折磨;不知道花太空为了给沈明堂争夺皇位,杀了多少皇室血脉;他更不会知晓,沈明堂为了保住花太空的性命,曾亲手撕了多少道催命的奏折;不知晓沈明堂为了把花太空留在身边,暗中除掉了多少反对的声音。
花太空与沈明堂二人,受苍天庇佑才遇到了彼此,但他们又太受苍天重视,被世间所有人注视。沈明堂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身后名,但他无法不在意皇室、沈家的脸面。这江山太大太重,百姓和朝臣的眼光太厉太毒,花太空与沈明堂一起经历的岁月、那些在史册上找不到的暗涌、那些被刻意抹去的痕迹,最终都成了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