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州位于江南西部,在江南八州中虽不是最富庶的,却是最负盛名的。这里是天下文人墨客向往的圣地,素有“文脉浔州”的美誉。*1
辞家,就是浔州首屈一指的文墨世家。自先祖于永昌年间定居浔州以来,已绵延六代,传承近二百载。可以说是大褚的文墨顶梁柱。整个大褚境内任何一个文士均以辞家为尊,拜入辞家门下求学的弟子更是数不胜数。*2
然而辞家有一条世代相传的祖训:严禁子孙入朝为官。坊间传言,这是因为百年前辞家老祖的发妻被皇室看上,抢了过去。但真相究竟如何,外人无从得知。
辞家的书院培养了很多人才,现在朝中不少官员年轻时都在那里读过书。虽然辞家人不参与朝政,但在文坛说话很有分量。各地读书人考试前都会来辞家拜访请教,很多书院的山长也都是辞家培养出来的。
如今的辞家虽不似巅峰时期那般显赫,却仍是文坛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其根基之深,百年内无人能撼动。即便真有衰落之日,单凭遍布大褚各地的门生故旧,也足以让辞家后人活得体面自在。
辞家现如今最年轻一辈中,八枝兰桂竞秀,三男五女各擅风华,而最得辞老太爷青眼的,当属老二辞霁川。*3
辞霁川的父亲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很早就与妻子生下了他。可惜母亲在他年幼时就病逝了,他对母亲几乎没什么记忆。可辞霁川从小就展现出过人的聪慧,即便在人才济济的辞家,他的天赋也称得上百年难遇。去年行冠礼时,还是如今的辞家的大家长辞老太爷亲自为他加冠,这份殊荣在辞家年轻一辈中独一无二,恩宠和受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这日,帝都来的马车队伍大大小小总共八辆,将辞府门前停了个水泄不通,浔州百姓早已习惯了辞府门前门庭若市,因此并没有人奇怪。马车队伍停了足有大半日,年近九旬的辞老太爷拄着乌木拐杖送着一位身穿华锦的贵人出府,老人身后跟着一位翩翩公子,正是天之骄子辞霁川。三人附耳密语一番后,辞霁川则随着那位贵人一同上了马车,辞老太爷驻足于府前目送二人的车队离开,久久没有回神。
腊月下旬的帝都刚下完一场大雪,朱雀大街上的积雪映的整个帝都更为明亮,任久言拎着一包松子,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不疾不徐地往西市走着。还有不足十日便是新岁,街边已有小贩支起了卖年货的摊子。任久言望着那些忙着置办年货的人家,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些。
这些年来,每逢新岁他都是先去沈清珏府上坐坐,而后独自回府守岁。虽说府里一个人也没有,但他总觉得该守着这个习俗。
但今年却与往年不同,昨日皇帝的诏书送到了他手上,命他出席除夕那日明德殿的岁宴。任久言对这样的场合向来兴致缺缺,无非是群臣虚与委蛇地互相恭维,觥筹交错间尽是算计。可当他在受邀名单上看到萧凌恒的名字时,心头却莫名跳快了一拍。
他就那么走着走着,终究是停下了脚步,在一处摊位前驻足,摊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红绳葫芦挂件,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喜庆。
商贩搓着手,脸上堆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公子挑个葫芦吗?”
任久言微微颔首,目光细细掠过摊位上琳琅满目的挂件。
商贩热情地拿起一只刻着“福”字的小葫芦:“公子看看这只‘福禄安康’,这只葫芦身子最是周正。”
任久言接过那只小葫芦,不太喜欢,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垂眸继续扫视着满桌的小葫芦山。
小贩很有耐心,乐呵呵道:“行,公子慢慢挑,挑个合眼缘的,我这葫芦多,总能有公子喜欢的。”
任久言微微颔首示意,修长的手指在葫芦小山中流连,他挑来挑去,最终选了一只上面画着小老虎,刻着“和”字的葫芦。
“多少钱?”任久言问。
“十文。”小贩笑吟吟的说道。
任久言放下十文钱,拿着他满意的小葫芦转身离开了小摊子。走远几步,他忍不住将小葫芦拎在眼前端详着,那圆润的葫芦肚上,小老虎正冲他咧嘴笑着,“和”字在雪光下柔和鲜明,他很喜欢。素来对这些小玩意无感的他,今日不知怎的,看着这只小葫芦就欣喜。
任久言正端详着手中的葫芦,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任兄!”
他转身循声望去,只见乔烟尘站在不远处的一个灯笼摊前,正朝他挥手。任久言站在原地等候,不多时便见乔烟尘提着两盏大红灯笼,穿过熙攘的人群向他走来。
乔烟尘笑呵呵:“任兄这是要去哪?”
任久言:“准备回府了。”他低头看向对方手中的红灯笼:“乔公子不回漫州?”
乔烟尘摇了摇头:“往年回去也只是远远的望一眼,也不曾回家,今年就不回去了。”
两人一同往前走着,乔烟尘开口:“任兄打算如何守新岁?不如与我一起吧?”
任久言本就打算用完岁宴便回府的,面对乔烟尘的邀约,他没有拒绝:“花公子一起吗?”
乔烟尘摇头:“千岁回漫州了,浮生阁岁末正是忙的时候,一堆事儿等着他回去拍板呢。”
任久言调侃:“那如此说来,倘若我不应允你,乔公子也得独自一人过新岁了?”
乔烟尘咧嘴一笑:“任兄真是狠心,你我二人独身一人,共同取暖不好吗?”
任久言被他逗的微微一笑:“当然好啊。”
乔烟尘继续问:“那小子可有安排?一起叫来吧,我的酒肆别的没有,酒管够。”
任久言并没有问过萧凌恒怎么过新岁,他摇了摇头:“他应该…跟二殿下一起吧。”
乔烟尘瞥了瞥嘴,耸了耸肩,挑眉说道:“也是,他们两个是好兄弟,一起过新岁也是应该的。”
他忽然促狭的低声说道:“那就只能你我二人相依为命咯。”
另一边,萧凌恒正在明德殿外忙着安排岁宴的侍卫部署。他与封卿歌忙活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各处守卫布置妥当。
封卿歌将众将士布置好后,走到他身旁:“今年这个雪下的格外大,不知除夕那夜会不会下。”
萧凌恒望着今日方才放晴的天空:“下就下吧,只要不下刀子,这个新岁该过就得过。”
封卿歌:“岁宴结束你可有什么打算?”
萧凌恒顿了顿:“往年...都是在清安府上过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
封卿歌听出了他的犹豫:“今年另有打算?”
“你呢?”萧凌恒不答反问,“你怎么过?”
“在营中与将士们同乐。”封卿歌平静道。
萧凌恒挤了挤眼:“要不你与我一起吧?清安人很好的,我也同他提过你,正好带你认识一下。”
封卿歌突然想要戳他一下心窝子:“不知任大人怎么过新岁。”
萧凌恒被一句话堵住了嘴,顿时语塞,正欲开口,一名侍卫匆匆赶来:“将军,营门外有人求见。”
待萧凌恒赶到营门,只见一个高大身影背对而立,负手站在雪地中。
“阁下是……?”萧凌恒问。
年逍转过身来,将萧凌恒从头到脚的扫了一遍,随后说:“进去聊。”
说罢,他就像回府一样的往营里走。
守门的将士看着萧凌恒,眼神像是在询问什么,萧凌恒却什么都没说,也进了营。
营帐内,年逍翘着二郎腿大咧咧的坐在主位,随手拿起桌子上的苹果就吃,并没有主动开口说什么。
萧凌恒站在他面前,右手按着腰间的佩刀,保持着随时战斗的准备。
年逍吃了两口苹果,觉得不好吃,随手扔在桌子上,看了一眼周围,露出嫌弃的神情:“这磐虎营如今这么寒酸了?”
萧凌恒蹙眉问道:“你是什么人?”
年逍转过头,放松的往椅背一靠,直视着萧凌恒:“取你性命的人。”
萧凌恒突然回想起阑州山上那名剑客:“是你?!”
他缓缓握住了刀柄。
年逍瞧着他戒备的模样,突然笑出了声:“怎么,认识我?”
“不认识。”萧凌恒眼神凌厉,“但既然来者不善,是谁都无所谓。”
年逍彻底被他逗乐了:“小子,我要是真想宰了你,你早就埋在阑州了。”
萧凌恒打量着对方:“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年逍叹了口气:“受人之托,教你点东西。”
这句话有歧义,“东西”二字本身就意思广泛,至于“如何教”又是值得深思的,可以是手把手先生教学子那般,也可以是让你吃亏长个教训。
萧凌恒警觉:“我们不如开门见山。”
“行啊,”年逍轻笑一声,随后说道:“从今往后,你得叫我师父,见了我得行礼,不可以质问我,不可以顶撞我,不可以忤逆我。”
“师父?”萧凌恒眯起眼睛,“你究竟是谁?”
年逍:“我姓年,单名一个逍字。”
萧凌恒听到名字后震惊的瞪圆了眼睛:“你是车骑大将军年逍?”
年逍不以为意的挑眉:“没有前缀,就年逍。”
要不说什么师父带什么徒弟呢,这年逍是真狂。
“你要收我为徒?”萧凌恒再次确认。
年逍眨了一下眼睛,往上一挑眉,表示肯定。
萧凌恒:“你说你是受人之托?受谁所托?”
年逍不耐烦的“啧”了一下,“你话真多,你就说你学不学吧。”
还不等人回答,年逍起身:“不学也得学,每日卯时末,城北野地,不许迟到。”
说罢,抬步就往外走。
萧凌恒一把拉住年逍的手腕,“授人本领是需要理由的,我想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年逍都没想到这个小屁孩敢拉他手腕,在他的人生经历当中,除了花太空,没人敢这么拉他:“我给你三年的时间,你给我打到榜首去。”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榜首不太可能,至少打到第二。”
年逍就是第二,他的意思很明显,花太空已死,他是永远的榜首,你没机会与他切磋,但你至少得打败我。
待年逍的身影消失在营门外,萧凌恒仍站在原地发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抬头望了望那人离去的方向,仿佛在确认方才不是幻觉。
那可是年逍啊,连圣旨都敢当耳旁风,向来只听调不听宣的年大将军,居然收他做徒弟?萧凌恒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突然觉得这场雪下得有点不真实。
营门处的积雪被他来回踱步踩出了一圈杂乱的脚印。直到封卿歌寻来,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怎么?见着鬼了?”封卿歌打趣道。
萧凌恒张了张嘴,最终只憋出一句:“比见鬼还邪门。”
封卿歌挑眉问道:“听说方才来的是年逍?”
萧凌恒点了点头。
“说什么了?”
萧凌恒把事情经过跟对方讲了一遍,封卿歌突然嗤笑出声:“他要收你为徒?那你可真是…撞大运了。”
萧凌恒:“何出此言?”
“他这一生从未收过徒。”封卿歌挑眉,“你没听过他?”
萧凌恒:“听过,但是不多。”
“他可是我父……”封卿歌顿了一下,立刻改口继续说,“他可是那人的死敌,那人一共两个死敌,一个是花太空,一个就是年逍,当今圣上当年是以武立的储,那人当年不服,被这俩人率军打得满地找牙。”
萧凌恒挑眉:“所以,你父…”
他也顿了顿,“所以王爷当初夺嫡失败之后,是被打去的阑州?”
封卿歌点头:“要是当年没有我大哥母亲家中的势力保他,他早死了。不过那时我还小,许多事记不清了。但我知道,花太空和年逍这两个名字,在王府是提都不能提的禁忌。”
“你父……”萧凌恒嘴太快了,“王爷的禁忌不是你大哥吗?”
“大哥…谈不上禁忌吧,”封卿歌微微拱鼻,“那顶多是不愿提及。这两个人,才是真正的禁忌。”
他压低声音,“比当今圣上还要忌讳的名字。”
萧凌恒今日接收的震惊实在太多,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封卿歌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好好跟着学吧。说不定...”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会成为第二个花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