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澜在坠落魔渊的过程中仿佛要被恐惧凌迟。
无数嵌在崖壁中的魔物挣出半截腐躯,漆黑指爪裹挟腥风,妄图将百年来难得出现的活物撕碎。
血液从抓痕中溅出,程雪澜拼尽全力才将耳坠甩在那些溅在空中的血液上。
镂空银球被浸透鲜血,藏在球心的致幻花在灵力的裹挟下疯狂生长。
“嗵——”
漫天灵光承托着程雪澜伤痕累累的躯体,将疾坠的身影缓缓放下。他坐在猩红岩地上,像一柄插进污血的白刃。
血不全是他的。
越是心有杂念,致幻花摧人心智能力越强,对魔物效果最为强烈。
程雪澜近几年尽职扮演一个完美道侣,金枝玉叶的生活似乎彻底割离了他的前半生,只有耳上戴了十年的镂空小球流苏坠还藏着他多疑不安的过去。致幻花一开始只防谢无尘,后来数年未动,直到今日派上用场。
早知道这么难点上血,当年就该做成手环。
忍痛看向四周,被幻境裹挟的魔物陷入痛苦与癫狂,偶尔有强大的魔物勉强保持清醒,也被失去自主意识的魔物哀嚎着拖入新一轮自相残杀。
“贱人!贱人!我看能给这些花供灵到几时!魔渊底下皆是自由行动的魔物,等你力竭,我定要你死!我要扒了你的皮杀你全家!”被拖入混战的赤色魔物恨声尖叫。
程雪澜踉跄起身,他浑身只剩红黑白三色了,修长的身形因失血过多摇摇晃晃。
“说的不错。”他似是平静,又像是脱力后有气无力,“过来。”
赤魔惊恐的发现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意识陷入恐惧的暗色里。再睁眼时已跪爬到程雪澜身前,手中捧着一把捆仙锁。
这个距离很近,轻易能看见程雪澜过于苍白干净的脸,所以那双秾丽的眉眼便强势地占据所有人的目光。
如果能笑一下的话……
下一刻。
“啪——”
程雪澜的右手高高扬起又落下,打得那赤魔獠牙断裂,差点咬断舌头,人形的耳朵也直响鸣声,眼前更是缭乱。
发泄完了。
他这两天经历的事情太多,前不久身体上未恢复的亏空,也因迷千雾那个王八蛋搅和得雪上加霜。闷在心口的郁结总算发泄了一些,随之散取去的还有程雪澜的力气。
食指抠住赤魔肩膀上的伤口,程雪澜如勾住垃圾般轻巧扔在地上,魔物蜂拥而至进行撕扯。
“你耳饰里的致幻花撑不了多久!一个金丹碎裂的金丹期还妄想着出去!贱人你不得好死——”
飞溅的黑血中,程雪澜垂眸擦拭脸上的污痕,向前穿梭在混乱里。
走了几步,视野开阔,放眼望去一片荒芜。
程雪澜因失血手脚冰凉,心想这下真的要殉情了。
玉簪和一只耳坠摔碎在地,一声脆响后他才回神发现自己摔倒跪坐在地,眼前模糊不堪。因此,他也没注意到有一道金光缠上了他耳坠中的菖蒲香。
程雪澜试了好几次都没力气将耳坠戴上,甚至不小心刮坏了耳垂。
“都破了。”一只手毫不费力接过耳坠,撩开他的头发戴上。
玉清仙君把他养的很好,一头长发散落时极具垂感,手指纠缠上去就像捧了一手冰凉的丝绸。毫不夸张的说,谢渊觉得程雪澜每一处皮肉都彰显着玉清仙君不善言辞的爱意。
对方的力道太熟悉,甚至连向脸侧缓慢揉碾的习惯也同前夫如出一辙,程雪澜靠在他肩膀上没反抗,还以为前夫也下来了。
脑子里还想着前夫给他说的魔渊构造,混混沌沌地琢磨再走多少步可以去结界薄弱处,期间又要杀多少魔物……
“抖这么可怜啊。”谢渊笑道。
他划破指尖抵在程雪澜的唇缝上。
程雪澜陷入迷糊又不是傻了,自然紧抿嘴唇不肯咽。
“咽下去。”见程雪澜抗拒,谢渊便不耐地掐着他两腮,粗暴地将血喂了进去。
装什么,哄谢无尘双修的时候没见过这么贞烈。
谢渊极为不满。
当年谢无尘心魔缠身,将自己一分为二,善念将身为恶念的他打入魔渊,两具身体共享着记忆、容貌、习惯,甚至连那颗可以勘破世间一切虚妄的玲珑心也如出一辙地在胸膛里鼓胀。
唯独情感,天翻地覆。
程雪澜掩着唇咳嗽,似乎想要将血吐出,但无济于事。
好了,也撒不了慌了。谢渊有些满意地想。
程雪澜最多的谎言应当是“我爱你”吧?可惜再精湛的演技与话术都会被玲珑心察觉。
偏偏漂亮的骗子太走运,遇到的是不会恨的玉清仙君。
谢渊猜测他的对立面应该爱得不得了,因为当自己蜷缩在丑陋的骨莲堆里时,共享着另一面的回忆只想把程雪澜裸露的脖颈咬出血色。
恨程雪澜欺骗他。
但仙君吻了上去,在极为近的距离下,漂亮的眉眼同时侵占两具身体的脑海。
“咕噜——”
魔渊熔岩在脚下翻涌,万千魔物骸骨堆砌在程雪澜单薄的身躯后面。
回忆里乖顺得不行的道侣翻手把魔渊搅的天翻地覆——当然也是有代价的,程雪澜陷入了将昏不昏的状态,残破的流苏耳坠随喘息轻晃。
冰凉指尖突然钳住程雪澜的下颌,魔神俯身时发尾垂落,几乎贴上他颤动的睫毛。
程雪澜终于清醒,掀起眼皮,看着他与谢无尘有几分相似的轮廓失神。
“劳驾,松手。”程雪澜声音很轻,眼神却冷得不像话。
“刚刚把我认错了,是谁?”魔神笑意盈盈,“撒谎就把舌头割掉。”
“嘀嗒——”
程雪澜连话也不愿说,只摸索起碎簪捅向魔神心口。血液顺着小臂滴落在地。
他将眼前的少年错认成前夫了。
不过他境界低下,看谢无尘容易犯晕,即便谢无尘后来有意收敛威压也无济于事,所以也就没怎么看过那张脸了。
像不像?像吧。
但绝非谢无尘,谢无尘半死不活呢。
耳坠里的致幻花失去了供灵,周边的魔物开始从幻境中脱离,蠢蠢欲动地盯着虚弱的修士,却碍于他身侧的谢渊不敢行动。
谢渊不屑地看着程雪澜,握着他的手将碎簪带离,伤口不过片刻就愈合。
“看来你的小花招真的只能哄骗那个废物。”
恨程雪澜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怀着目的靠近、满嘴谎言、虚伪、贪生怕死。
最后一次看见另一面的回忆,前面已因沉睡断片了许久,再睁眼时程雪澜已经斩碎了合籍玉碟,昏暗的光影里都看不清彼此,但偏偏声音清晰入耳。
“你别恨我,我们两清”。
戾气横生,那些本来被安抚得很好的暴戾忽然盘踞在心头,恶劣的情感如遇煎炸油烹,沸腾滚烫着让他去满足杀欲。
于是他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扼住程雪澜的脖颈。
耳坠失去供灵,程雪澜失去底牌,连不远处所剩不多的魔物也围了上来,不过碍于少年魔神,并不敢动手。
“现在知道怕了?”
对方的杀意越来越明显,脖颈上的手指愈发紧缩,剧痛催生的清明中,程雪澜突然笑了。
他眼中有些狠劲,兴许是因为困境接二连三不得摆脱,反倒扶着谢渊的手臂借力。
这魔物来历非凡,只好用点非常手段。
他逼出所剩无几的心头血在舌尖,猛然靠近,将二人嘴唇对撞。
当真是撞,牙齿磕在一起全无亲吻的旖旎,只有痛。
一颗带血的圆润种子落在口腔内,又被一瞬的唇齿交缠顶入喉间。
谢渊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缓缓地驱散了他的戾气,待回过神时只看见程雪澜摇晃昏倒的身影。
不要死的太难看才好。
程雪澜双目阖上前如此想到。
“你……”少年魔神踉跄跪地,指尖死死扣进程雪澜染血的腰窝。这个曾让他恨不能碎尸万段的骗子,此刻脆弱地躺在手心里。
前所未有的理智回笼。
谢渊莫名想起自己被戾气操控时只能躲进骨莲中,拥着那缕清香在疼痛中入眠。
但谢无尘什么都有,雾莲坞,救世主的名头,一年四季常开不败的莲池,还有程雪澜。
“谢渊!杀了他!杀了这个不知死活的修士!他头上戴的是白月簪,那个臭剑修谢无尘送给他道侣的就是白月簪!”一只残破的魔物尖锐催促。
“杀了他给大伙报仇!”
“谢渊——!”
骨莲坚硬的眼莲子洞穿魔物的头颅,一股无名火在谢渊心头燃烧。
他冷脸看向众魔,异常骇人。
“你们也配替我做主?”
一道焰火落下,熊熊燃烧着孽障深重的魔物。
谢渊不愿再看,犹豫片刻,将手放在胸前。
疼痛在胸口蔓延,他在众魔惊诧的目光中将血肉喂至程雪澜嘴前。
看着血液顺着唇缝浸入内里,忽然起了莫大的、难以理解的饱胀情绪。
“玲珑心!玲珑心——你是——!”
不可置信的尖叫淹没在了火海
少年贴着程雪澜胸腔,呢喃道:“这不公平...”尾音浸着不甘的颤意。
谢无尘有的,他应该也有才对。
谢渊眼神有些迷惘,似乎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起,只能暂且把这归结于对程雪澜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