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耳边传来一阵嗡鸣声,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如坠冰湖的窒息。
她的谍网最忌在细节之处出差错,一着不慎,就会轻易落个满盘皆输的结果。
人心是她操控时局的那根傀儡丝,可人心易变,傀儡也会生出异心。
她如今也算是遭了一回反噬。
倘若林平野真的要将一切和盘托出,那她也应早做打算。
“新柳,待会儿我会自己赴宴,你速去方府传消息,将我焚花楼的金印拿给方翰卿,就说倘若丑时我还未从昭闻书铺回来,就让他设法救我出来,只要他肯救我,我就与他合作,这座焚花楼就是我的诚意。”
新柳焦急地出声:“小姐,这太危险了,我们不如派出暗枭将林平野除掉。”
“不可!他聪明的地方就在于通知了宋鹤霄,我们若是让暗枭出动,那就是自投罗网,上赶着去认下这个罪名,到时候我们就只能引颈受戮了,而且退一万步说,宋鹤霄不会让我们先他一步出手的,他现在一门心思想要一个真相。”
“那您也不能自己去啊!”
千秋按下心中的躁动:“所以此事要做两手准备,你顺路去焚花楼一趟,把芸娘一起带走,让她去三生堂告知阿阙事情始末,若有危险,我会提前放出信烟,届时让他拿贴身玉牌去皇城司搬救兵。”
“万一……”豆大的泪珠自新柳眼眶中滚出,“万一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您可怎么办啊?”
“所以你二人务必小心,切记告知阿阙,他才是保我命的关键。”
千秋深知方翰卿此人重利,如果不是重要筹码,恐他也不会破釜沉舟帮她这一把,而且他不会选一个连自己命都护不住的盟友。
可若是为情,那程阙是一定会为了她拼一次的。
以程阙在圣上心中的地位,他的话一定是举足轻重,此事又涉及宋鹤霄,这无疑是将她与叛贼划清界限的好时机。
千秋看向香漏中的更香,已只剩短短一截,那是崖州最上等的万安香,香气清婉,即使烧至余烬也无焦臭之气,盛京城中的贵人对此爱不释手,一两香便能卖出一百两的价格。
眼见包裹着热气的香灰积了满盘,似在翘首以待星火失去最后光亮的那一刹。
子时将至。
这两袖青烟倒成了催命符。
千秋似是下了最后的决心:“此事不许惊动林伯,若我真落个红颜薄命的下场,只能劳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若真有那个时候,让他少骂点儿我,还得在我棺木之上覆一床鲜花被,我就算是死也要给世间一点颜色看看。”
新柳急地跺脚:“小姐,您要避谶啊!”
千秋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别怕,我信人定胜天,老天爷收不了我,走吧。”
不就是鬼门关吗,她也不是第一次在生与死之间做抉择了。
即使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也要去崖底看看那花开万里。
等千秋下马车之时,子时方至,她倒是来得刚好。
她已经连续两夜都没能睡个好觉了,要不说月黑风高适合杀人呢,到底是夜色承受了一切,被迫吞下所有阴谋诡计。
“清秋,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守时啊。”
比话音提前出现在眼前的是一辆木质轮椅。
“干我们这行的脑袋都是悬着的,迟则生变,谁敢以命做赌。”
“我敢。”
林平野笑得坦荡,面上没有一丝畏惧之色,连姿态都比以前要舒展许多。
烛火之下,他本就瘦削的脸庞直直地凹陷下去,几乎是皮贴着骨,一双浑浊的眼睛随眉毛的起伏而震荡,像是下一秒就要炸开似的。
“宋鹤霄人呢?”
“他啊,来的比你早多了,不过我想着我们总是有情义在的,总得等你到了才能开席啊。”
此刻的林平野倒是坦然,像是放下了一生的包袱。
千秋终于肯向众人展示她那颠覆世人的野心:“自然,我不动筷其他人也休想吃这盘菜。”
“你啊,”林平野笑着拿手指点了点千秋,“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
千秋不再接话,先他一步进入铺子内。
店铺内陈设十分简单,书架一排连着一排,其上摆的是些春秋大略一类的书,另还有几张掉了漆的长桌,桌上杂乱摆着些笔墨纸砚。
这里表面上是一家书铺,还兼着卖些文房四宝之类的,虽说生意不算多好,可却是个十足十的销金窟,毕竟这里做的可是杀人越货的买卖。
在读圣贤书的地方干着戕害劫夺的生意,既嗜血又疯狂,她倒是要看看圣人的经义能不能避免成为刀下的亡魂。
“他人呢?”千秋低头看向身侧的林平野。
“往常都是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这次就让我走在你前面一次吧。”林平野转动脚轮的手不停。
看着他形销骨立的背影,千秋心里有些泛酸。
他说得对,她们之间是有情义的,而且是自小的情义。
只是这好好的人心怎么就变了呢……
等她们二人步入后院时,宋鹤霄与墨书正在石桌前不知打什么哑谜。
“我与世子倒是经常在夜里相见。”千秋躬身行了个礼,低垂的眼睫下垫了一层银霜。
“林小姐确实喜欢彻夜不归,这有什么办法?”宋鹤霄不加掩饰地讥讽。
墨书听着这失礼的话悄默声离他远了些。
往日里世子也不是这个德行啊,怎么一见林小姐,那嘴就和抹了毒一样……
他抬头看了眼月亮,又看了眼他家世子,话说天狗食月,难不成世子多年来读的书也被一并吃了?
“没办法,总有人为我着迷,恨不得将我的每一刻都记在心里,故而连夜间都不忍与我分离。”
千秋流氓式的回应倒是打了宋鹤霄一个措手不及。
哼,她自小就在青楼长大,这些调戏人的话听也听会了,跟她比嘴上功夫,那他可差得远呢!
宋鹤霄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脸色上红里透着些黑。
“一位是林某的主人,一位是林某的客人,请都稍安勿躁,”林平野适时打断了这场口舌之争,“今日我借主家的地方宴请诸位,虽说有些失礼,但也只能委屈大家忍忍了。”
语罢,他转动脚轮,却走向了柴房。
林平野停在柴房门前,做了个恭请的手势:“二位,随我进来吧。”
宋鹤霄并没有抬脚的意思:“设宴在柴房,未免太失礼数。”
“世子打仗时怕是野地里也睡过,怎么回了京反倒矫情起来。”林平野冷笑一声。
他素日里最看不起那些何不食肉糜之徒,如今宋鹤霄算是撞在枪口上了。
千秋饶有兴致地看宋鹤霄吃瘪,心想林平野不愧是她带出来的人,嘴上功夫确实了得,今日就让宋鹤霄体会一下什么叫祸从口出。
“这柴房应该大变了模样吧?”千秋给了林平野一个面子,迈步走了过去。
“还是小姐了解我啊。”
千秋先一步踏入柴房,里面除了一个废弃不用的土灶和一些隐隐发出霉味儿的木柴之外,没有什么可以入眼的。
“这便是你让我们来的地方?”宋鹤霄紧跟着进来。
“还得劳烦二位将军将我抬进去,这里有个门槛,我这轮椅实在是过不去。”林平野冲宋鹤霄和墨书分别作了个揖。
宋鹤霄与墨书一对眼神,而后撸起袖子抬起轮椅的两侧,轻而易举就把他抬了进来。
“多谢二位将军,这年头好人不多了。”
宋鹤霄疑惑道:“你既知你进不来,为何非要选在此地?”
“我这一生都在求一些不可得之物,如今也算是有始有终了,”林平野痛快地笑出了声,“将军可曾听闻石大人家的马车是如何进府的?”
“你说的是哪家?”
“嗷对,是我忘了,”林平野一拍脑门,“石家那等人家自然是入不了大人您的眼,那石烈不过区区一个都水使者,和大人您的出身那是没法儿比,可他家最为人称道的就是那园中春色。”
“想来是景观雅致吧。”宋鹤霄对此没什么兴趣。
“那是分外娇艳啊!”
“俗不可耐。”
林平野嗤笑一声:“他家园中可是有数不尽的美人儿,每一个都似娇花一般呐,大人一点儿都不动心?”
“情之一字,应发之肺腑,若只顾美色,和饿犬何异?”
“那大人是看中我家小姐什么呢?还是说大人不觉得我家小姐姿色动人?”
“你到底想问些什么?”
“随便聊聊,那咱们就说回原来的话题,石烈将园中一应下人都换成了姿容无双的美人儿,连门槛都得派一美人儿在那儿专门守着。”
“荒唐!”宋鹤霄怒喝一声。
“大人消消气,您在这盛京城又不止待一天,总要习惯的。”
“若是连我都习惯了,我大宁怕是要走上绝路了。”
“您与小姐是一类人啊,怪不得能走到一处。”
语罢,他将墙角的斧头转了个圈,机关运转,“咔嗒”一声,一间暗门应声而开。
“我们三人进去就好了,劳烦小将军在外稍待。”
“不可!”墨书一点儿都没有考虑他提议的意思。
“我一个废人,小姐一个弱女子,能把世子怎样呢?”林平野摊了摊手。
“万一你埋伏我们呢?”
林平野忽而大笑一声,在这寂静无声的夜中显得有些怪诞和寒意森森。
“且不说世子武功高强,我俩奈何不得,何况世子只要动动手,我们二人的家眷就会沦为阶下囚,是我不想活了还是我家小姐不想活了?”
“即使你有一千个理由,那也不行!”墨书态度坚决。
“那就看世子想不想知道真相了,若是想知道,就独身跟我进来,若是不想知道,即便一刀将我杀了,我眼都不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