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意识到这个的时候,任何举动都没办法把我那颗丢出去的心找回。
或许它已经在繁多的脚步中变作一滩烂泥。
“你们人工智能不都是憎恶人类的吗?”我靠在那价格不菲的沙发上,那柔软的垫子托起我疲乏的身躯,我只觉得过分扎屁股,风雨轰炸着玻璃窗,灰蓝色的天空朝高耸的大楼压来,“怎么把我带回来了。”
站在窗边的人耳垂后那幽蓝的机械圆点在黑暗中闪过圈光芒,他回了头。那双不带情感的眸子扫过我,他有着上好的皮相,看着他琉璃蓝的眸色,我不禁想起在书上看见的有关新世纪前大海的描述。
他没有靠近,我们之间隔了道不可见的鸿沟,我为这条沟的存在感到安心,但显然我没有意识到我可能一头栽到沟里,爬都爬不出来。他发出带着气音的笑,“你们人类不也喜欢自诩善良的捡些小猫小狗回家吗?”
这年头,机械都比人能装模作样,明明是个人工智能。我悄悄打量了一下他居住的地方。不禁在心里咒骂他。敷衍塞责,拿出学习人类捡小动物那套来敷衍我。
不对,我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但对上他那双眼睛的时候,在他顶着这副皮相跟我扯的时候,我熄了火。满腹跟着混混学的肮脏话语就这么堵在喉咙,被我的齿关牢牢锁着,险些把我咽了个半死。
梦中无数次出现的,我所向往的海好像就在眼前,我在梦中的废墟中,无数次不知疲倦的挣扎,被诸多钢筋水泥淹没,那遥远而不可及的自由之海,我无处寻得的,如今好像就在眼前。
我知道我被如今人工智能和人类共同生活的社会折磨的有些疯魔。我毫不在意他话里的贬低讽刺之意,也转头就忘了自己刚刚是怎么在心里否认的。
我起身离开了扎着我躯壳的上等沙发,沾满泥土的鞋子故意在他家昂贵的地毯上反复摩擦。我觑着他的神色,将我们之间那条鸿沟以人力硬生生填窄了。
“你不怕我把你那所谓的血管里的汽油都给放了?”我走到他的身边,恶狠狠的对他说。我在此前很少能近距离的见到人工智能,他们大多数像冷淡的冰块,任由人类在他们面前把自己当作鞭炮点燃,那无端的怒火与仇视炸的到处都是,“或者趁你休眠的时候,割下你那机械的头颅,去跟我的人类朋友们庆祝。”
淋了雨水的我发梢还是湿的,雨滴滑过我的额头,一行扭曲透明的线路过我的眉间。我还有未尽的话语,虽然那样我就看不到我所痴迷的海了。我从他琉璃蓝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看上去与那些鞭炮们一般无二。
他面无表情的脸终于被我疯疯癫癫带刺的冒犯所融化,他用他那能轻易获得一切的皮相对我笑,笑得我晃花了眼。
“人工智能的血管里不全是汽油,”他眼中有串流光闪过,窗外大雨滂沱,浮空电子字幕仍在孜孜不倦的运行着。刚巧那日夜围着世界各地城市旋转的热气球路过这间冰冷房屋的窗外,各色的灯光被庞然大物遮住。
热气球上那由远及近的大喇叭里广告声喧天,“自由牌义肢,高活动度,高适配感,紧密链接神经网络,你最佳的选择~不要9999,不要999,只要666,自由牌义肢,带你奔跑在新世纪~”
喇叭口刚好对着这地儿,还好这机械玩意没有专人在上面值班,不然看见人类和人工智能站一块,先暴躁的得是他。一时间,我俩都没有开口,沉默在悄悄蔓延。七彩的灯光被遮住,他这天仙般的侧颜隐入黑暗中,只剩下耳后那圆形按钮和他的眼睛在发光。
他像蛰伏到黑暗中的猛兽,对于琉璃蓝的迷恋都没有让我被麻痹的大脑产生危险的兴奋,仅仅他在黑暗中抬起眼眸看我,就让我的每段神经末梢都在发出喧嚣。
我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你的脉搏在加快,血流速度也是,”他不带感情的淡淡开口。
而我的脑子应该是被驴踹了,或者偷偷被人用旧世纪的大脑换了,我竟然觉得他语气中有种温和感。我暗自啐了自己一口,把前辈们警告的人工智能十分危险抛掷脑后,让那二十年走不完的八万米滤镜一秒淹没了我,“不用太过紧张。”我听见他安慰道。
自小生活在平民区的我哪里见过这么好的房子,这里面的每块墙皮我都觉得有科技感,比我那水泥糊起的光秃秃的地儿强多了。
我死皮赖脸的不肯走,既然我大发慈悲的没有用前辈教的招数把他给做掉,又刚好外面的雨太大了,我就姑且留在了这里,他该用他那无所谓的态度感谢我,我让他知道了乱捡人的后果。
我将身上顺着往下滴的雨水,配合着我浑浊的脚印,踩在了他这个旧世纪北欧冷淡风的家里各处,我内心有种报复的快感。
谁叫这场无意义的对峙戏曲里,只有我一个人略显煎熬。
最终我被拎着后领提溜到了阳台边,他原来站着的地方。他在此前并没有动过。在我举手投足放肆的动作间,他丝毫不感兴趣,那无聊的热气球挪开后,那琉璃蓝重新看向窗外朦胧雨帘后闪烁的浮空文字。
建筑高度密集的挤在一起,各式各样的花体字悬在对应楼层的外面,一阵接触不良的闪烁后还在亮着。我所钟爱的大海的颜色,不是让他拿来看这个无心的世界的。
于是我放肆到他的跟前,再次企图在那鸿沟的两岸反复跨越。他也受不了我,施了古世纪的定魂咒,我仿佛变成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猫,定在他原来站着的这块地方,看着他从个应该是储物间里请出一个矮小的机器人。
我认出那是最新版智能的家政机器人,制作精细备受好评。
“机器人也用机器人打扫吗?”我又开始拿着我的炮轰他,想要将他轰成一堆破铜烂铁,留下两颗我爱的眼珠子,偷回我那小家,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那将会是我的战利品,也是我最爱的杰作。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用一种惊异的眼神看着我,我竟然读出了他眼神中的意思。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很多人都说人工智能是错误,那是因为当你见识过机械的背后也仿若有灵魂的时候,内心升起的自然而然的恐惧与一种地位被撼动的愤怒。
因为可能这个有着灵魂的废铁块,会继承人类最卑劣的品质,并加以学习和运用,首先排挤的就是他们这些“异类”。有人曾这么说过。
“为什么不,”他打开小机器人后脑勺的盖子,指尖在显示屏上调试着,语气平常到像买菜问价,“我也会嫌自己打扫卫生麻烦,而且我有洁癖,戴手套打扫卫生不如买个这种小朋友。”
他理所当然的样子让我不禁反思自己。
那你们会梦见电子蝴蝶吗?这次我没有再问出口。
小机器人后脑勺的盖子被关上,它圆咕隆咚的黑色脑袋上亮起两道像素粗线,是闭着的眼睛,像素一阵弯曲,化作竖着的长椭圆型,它眨了眨它的眼睛。
该死,没钱买不起。我咬紧后槽牙盯着滚轮开始运转的机器人。这带着点愚蠢的早起可爱完全戳中了我的心,我也不想自己打扫卫生。我开始琢磨着走之前怎么把它给偷走。
在我勾勒脑中不可言说的大片时,什么撞了撞我的脚。
我从思绪里抽出来,低头看去不由得黑了脸。那小机器人真的诠释了和它脑袋一样圆的愚蠢,它闷头撞着我的鞋尖,嘴里居然还在念着。
“清理,清理,脏污,垃圾,清理,我爱劳动。”
察觉到我的视线还抬起它那脑袋,像素绘制的圆眼睛眨眼间变作了两道弯弯的弧线,对我笑着喊垃圾,垃圾,它爱劳动。
“……”我去你妈的垃圾,谁偷这玩意回家谁傻逼。
我不打算将怒火对着个智障小玩意发出,毕竟它为城市的干净整洁做出了贡献。于是我狰狞的抬起头,打算以这辈子为止最鲜活的表情表达我的不满,就看见智障它爹正带着点微笑,好整以暇的看着我。
我瞬间明白为什么明明是最先进的智能清理机器人还要打开后脑勺调试了,感情是这个面上看不出来的小心眼人工智能在以隐晦的方式攻击我这颗肉做的心。
他怎么做到一脸冷淡的骂我的。我迷迷糊糊的心想,别偷这智障了,干脆偷智障它爹吧,我想把他变成垃圾,叫这儿子天天对着他骂。
“你故意的,”我瞪着他,虽然换位思考下我理解他的那机械心脏下的心情,但我还是用古早电视剧里学到的嘲讽笑容对他笑,顺便一提,贫穷的我只能看这些从有趣娱乐指缝里漏出来敷衍的神奇电视剧,我不管,那也是娱乐的渣渣,“人工智能怎么这么小心眼。”
这次他没有接话,像是默认。我抄起这窗边柜子上摆着的摆件朝他砸去。
那是一个磁悬浮的多面体,浑身泛着银黑的光泽,带着令人炫目的高贵清冷颜色,触感非常好,棱角都是圆滑不咯人的,砸他正好,我满意的抛掷过去。
应该是他那引以为傲的程序里包括的轨迹预测,他稳稳接住。我意识到了我们的不同,那我在他眼里算什么呢,可能是像只捡回来的野猫在发脾气。
他靠近我,我动也不敢动,人工智能善于控制他们脸上的表情,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因为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找死行为而打算对我大开杀戒。
琉璃蓝的颜色在我眼前晃过,慢慢那靠近,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和压迫感,他来到了我的面前停住了脚步,他温文尔雅的皮相完美无缺,我的意识率先败下阵来,那风堆积的身躯依然挺立。
他盯着我,看也不看的伸手将多面体放回了架子上原来的地方。那泛着金属光泽的多面体又开始在那小块黑底上方,上下浮动,旋转着展示自己一模一样的几个平面。
“小心眼他说浴室可以借你使用,用不用。”他声音温和,嗓音放低,不知道是不是通过大数据调查,但他此刻的音量与语速确实刚刚好踩在我紧绷的弦上,让我放松的想,哦,我确实该换个衣服。
他多像那盘腿坐在大殿中央的佛,贴心无比。
我拿了干净的浴巾进了浴室,暗自咂舌,他过得比我这个人类还精致。现如今除了里子不同,人工智能和人类在外表上瞧去没什么区别。
我在水汽氤氲中扭头看见了自己脊椎。从颈椎以下到尾骨处,叠着亮起一串对排的□□,机械脊椎当然也属于义肢,没谁身上是没有义肢的,就算有,那样的人类都仿佛被社会有意识放逐在最外圈。
我狠狠闭了闭眼睛,身后的机械脊椎好像是条蜈蚣趴在我的后面。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数天前跟人家争吵的。
装了义肢的人类还是人类吗?
当然是。
那头骨也换成机械的人类呢?
也是。
那血肉之躯承受不住苦难转移到机械身躯的呢?
……
思想是人类,可身躯没一处是了,那到底是机器人还是人类呢。妈的,我呸出了掉在口中咸涩的泡沫,我没吵过人家,人家非说是机器人。太极端了。
我眼前闪过那双平静的琉璃蓝眸子。人工智能给他带来多大阴影啊,这么有仇似的,那人当时差点跟我动手了,硬是给诸多看热闹的观众拦了下来。我自然是趁乱朝他头发上吐了吐沫,让权当交看猴费的观众死命拦住他,然后跑了个没影。
浴室的敲门声传来。
“溺水了吗你?”他的声音此时显得格外薄情。
“亏我刚刚还在思考我俩之间的哲学问题,企图以身实验,迈出和平的一大步,你居然这么诅咒我。”我毫不讲理的找茬,“你打断了我的思绪,等我出来就要打响战争。”
我能感觉到他被我无语到了,因为他听起来很是无奈,“行,衣服放这了,出来就讨伐我吧,这位英勇无比的人类,我代表人工智能群体对你发出肯定。”
等我出来后我便叛变了。
狗都能善变,为什么我不能。
我未经他的许可就坐在了餐桌前,那桌菜可谓是色香味俱全。他好贤惠,我脑子里红烧鱼抬着这四个字复制又粘贴的排满了我的脑海。在我们那里并没有学什么礼节,在日渐行尸走肉的生活里,我看腻了闪烁的文字,听腻了天空噪音污染十级的喇叭。
但我为温馨灯光下,人工智能做出的菜而感动。
当桌上多出两滴圆润的液体时我才恍然发现,我哭了。
我已经太久没有感觉到温暖的代名词了。
现在这桌菜可以是。
他无声的望着我,那海一样的眼眸里装了我看不懂的情绪,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原装机器人。他抽了张纸给我,那纸白的像我无处辩驳的灵魂,和他说因为顿饭菜就哭那也太过丢人了。
我想让他闭嘴,但他没有展现他的智能,他开口朝我说,“天晴了,别哭了。”
我几乎是带着委屈骂道,“狗屁的智能,察言观色都不会,此刻你应该闭嘴。”
他抿唇,像是记录下了我的话。
琉璃蓝的眼睛里有数据碎屑流动过,昏黄的吊灯下照着他的脸,架子上多面体转悠着身子,窗外的滂沱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拥挤的城市角落都被刷过,如果没有吞没人眼球的光,那空气都是新鲜的。
而我在这高级的公寓里,和一位金贵的人工智能无声对峙。丝毫不肯诉说自己对他皮相的贪恋,对他那深渊般吸引我的灵魂的爱。我将一见钟情以巴掌扇在了我血肉做的心上。
我没有退离,我颤悠的心随着多面体的频率寸寸分崩离析。
别这么体贴,你个冰凉的机器,你还是说话吧,我心想,任何都可以。
我擦着断了线的珠子,精神分割成了两半。怪不得当我为大街小巷遗弃的电视里,那美丽的艺术品落泪时前辈告诉我人工智能的危险。
他们就是吞人不吐骨头的艺术品,那个前辈说道。
他说我这种最容易自己掉入他们的陷阱,和无数前人一起,被那脆弱又强大的人工智能无懈可击的举措砸成烂泥。但我当时怎么说的,忽然想不起来了。
我埋头愤恨的吃着新鲜的鱼肉,扯着蔬菜长而嫩的叶尖,我全把这美味的食物当作对面坐着的他。我那看不到光的情注定要跟着没来由的大雨一起流进下水道,再从各个污物处理口分散撕裂。
他支着下巴,就看着我吃,面前放着碗筷,但里面没有饱满的大米。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说他骄奢重欲。不是人类却妄想成为人类,我想起我砸向他的多面体。
分不清哪一面是起点,那不断漂浮滚动着的,情绪大抵也是这样光看数不完的。
在他好像带针对性的溺死人的体贴温柔中,恍惚间我看见了当时回话的自己。
我看见自己站在乱七八糟的废墟里,废弃建筑的残垣断壁横在我的眼前,被摘取下来的机器人头颅歪倒着被供在废墟上,漆黑无光的眼睛看着我在废墟的缝隙里窥着存活的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