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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桂正作。

    曾经是新鹤谷学馆的学生,当前在少年院服刑。少年院的生活很枯燥,白天劳动,晚上9点就熄灯睡觉。太早了,念书的时候复习功课得熬到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思考自己是如何落入这个田地的,至今没有得出确切的答案。明天是刑满释放的日子,作为恢复自由的纪念,我再次回忆一年前的事,希望这份过去能给我的未来一点指引。

    当时是早上8点。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大部分的师生都已经到校,操场上的伞一个挨着一个,黑压压的挤在一起,看不到伞下人的脸。这无关紧要,毕竟学校里我只认识几个人,是的,只有几个。我与这个学校的一切格格不入。

    门边戴着袖章的是风纪委员也撑着伞,严肃地审视着进入学校的学生的衣着仪表是他的工作,但不是每一个。比如刚刚小跑着越过我的栗色长发女生,违反了不能染发的规定,但推说是最近饮食不良,头发是自然变得枯黄的就没问题。因为她是风纪委员的女朋友,所以拙劣的谎言也就被当成了实话。对了,谈恋爱当然也违反了校规,但没人举报就没问题,有谁会想得罪风纪委员呢?

    如果是我走进校门,会发生什么事?

    “桂正作!”他拦住我,“和你强调过很多遍了吧,你那个头发不行,到这边来。”

    学校对发型有着严格的要求,不过我昨天才去过理发店。我不会把这句话说出来,实际上我不怎么说话,毕竟说出来没有用,反而会被认为是借口、顶嘴、死不认错。照做是最安全的方案。他拽着我的头发让我不得不低下头,坚硬的金属直尺用力戳在后脑勺的头皮上,可能破皮了。

    “太长了!已经超过规定了!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遵守校规呢?还有刘海也是。”他嘴角弯起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我非常熟悉这个表情,这是一种不妙的预兆。“马上就要打铃了,让你回去改正也来不及了。我再做一次好人,帮帮你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剃刀,我抓住他的手腕,企图甩开他抓住头发的手,剃刀锋利的刀刃贴着我的后脖子向上滑动。

    “别动,要是割开了头皮就全赖你自己。”

    那就割开吧。我激烈地挣扎起来,一道凉风划过我的耳朵,接着耳廓像被火燎过似的灼热。

    “喂!你们在干什么!8点09分15秒。还有45秒就打铃上课,你们太没有时间观念了。”

    严厉的声音传来,风纪委员放开了我。

    是国木田老师,他一周两次来上数学课,他严谨的教学风格在推崇“规矩”的私立学校内大受家长们的好评,教学成果有目共睹,因此即使性格古板,还是外聘教师,他学校里也颇有地位。

    风纪委员用简略地话语向他“解释”,国木田老师对于风纪委员“严格遵守学校制度”总是持赞赏的态度,尽管有时候也认为“方式略微过激”,但都是为了达到工作目标不得已而为之,可以理解。如果距离上课的时间还长,大约就是我因为“不守校规”被国木田老师斥责而收场。

    还好,铃响了。

    这里是私立学校,学费很贵,学生不是政府官员家庭就是商人家庭。学校里有极少数的特例,我是其中之一:单亲家庭,爸爸只是一个私人企业的出纳员,经济条件有点糟糕,每个月房租和生活费就消耗掉了绝大部分的收入,没什么积蓄。没有固定住房,公立学校名额就挤不上,好在我成绩不错,因而获得了补助金,得以在这间学校就读。这是爸爸和我很不容易争取到的读书机会,不容出半点差错。于是我成为了这个小社会里的食物链底端,最弱小的存在。

    经验告诉我,门口剃头事件的争执没有这么容易过去。听说学生会长是剑道高手,拿过不少奖项。这件事对我而言早就不是“听说”了,木刀砍在背后非常疼。

    “你太傲慢了,桂正作同学。”会长背对着窗,窗外的光线称得他整个人阴沉沉的,我趴在地上只觉得他的脸模糊成一团黑影,“总是这样不服从学生会的管理,非常糟糕。”

    围着我的人有几个?书记,风纪委员,体育委员……四五个,这些人都是会长的走狗,听他指挥,关门咬人。会长让他们对谁好,他们就对谁好,会长让他们针对谁,他们就针对谁,我似乎是后者中最凄惨的那个。在我看来,他们总是毫无缘由地以校规为借口发起冲突,利用我来发泄他们旺盛的精力,从羞辱、辱骂开始,以拳打脚踢结束,没有太多的新意。我的应对方式则是保持沉默,咬牙熬过去,如果打中了脸,在脸上留下淤青,他们就会在散布“桂正作放学后跟社会人士打架了吧”之类的谣言,说多了就会成真。所以我牢牢护住脸,只要不打脸,就没人对我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之后就会有几天平静的日子。

    把头缩到龟壳里,这就是弱者的生存之道。

    过程会持续一段时间,很难判断过了几分钟。他们累了但还不够过瘾,主要是我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又喊又叫了,这样让他们感觉很无趣……他们似乎打算来点有趣的。

    风纪委员拿出了我的书包,往里塞了什么,又将书包放回了原处。接着会长拿出了手持摄像机开始录制视频。我意识到塞到书包里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接到同学的举报,桂正作携带违规书籍入校。为了确保检查的公平公正,录制视频。由于桂正作抵抗检查,暂时由两位委员看住他。”摄像头对准了我的脸。

    “我们现在拿出他的书包,打开,里面有课本、作业……”他像发现什么宝物一样笑了起来,可惜摄像头不对着他,没有把这个恶心的笑容一起拍进去。

    “还有杂志。看看,这是什么杂志?哦…………竟然是□□止的成人刊物吗?你不止自己看,还打算带到学校传播吗?还是打算用来性骚扰女同学?”

    这种事情……

    “我没有!”

    “桂正作对事实进行了反驳。”会长沉稳地把摄像头又转向我“你有权保持沉默,也有权为自己辩解。继续说。”

    “杂志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

    明知故问!

    “哦……你的意思是,有人把杂志带来学校,并且嫁祸给你吗?是谁?如果事实是这样的话,你指认真凶,学生会会给你主持公道的。”

    是你们,凶手就是你们——能这样说吗?

    这样说,他们就会让莫须有的携带成人刊物的罪名坐实,还会再增加为了脱罪而胡乱攀咬学生会的罪名。

    但可以沉默吗?那就变成了默认。怎么办?

    我盯着摄像头,镜头里拍摄到我的眼睛一定通红。在这时候的想象中,我是一头野兽,牢牢盯住了猎物,瞄准了对方的要害,在猎物放松警惕的一刹那,我挣脱禁锢伸出利爪撕破了他咽喉!摄像机被我拍飞,砸到课桌上,迸出许多成块的碎片。

    看着对方惊讶的表情,我第一次感到爽快。

    我冲向摄像机的残骸,必须破坏里面的存储卡。我蹬上椅子,一下跨过两三张课桌,摄像机就落在两组之间的通道,看到了!我已经看到了!

    沉重的什么东西扑到我身上,一脚踏空,我似乎听到了自己的脚踝发出了有如折断树枝的脆响,下巴嗑在了坚硬的地板上,两只手死死摁住了我的头。摄像机,就在我眼前,只要我往前再伸一点头,鼻尖就能碰到那个破碎的角。

    会长用手帕包住摄像机的手持带,将它拿了起来。

    他惋惜似的说:“我爸是校董。本来只要好好跪下来求我,我可以帮你和校长求情,只记一个大过。说起来可能你都不信,我爸挺欣赏你的,经常和我说,‘那个桂正作这次又是优等,家境贫寒但学业上出类拔萃’,非让我多和你交往,近朱者赤呢。我觉得很有道理,就答应了。可惜……今天我得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

    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但直觉告诉我大祸临头。

    接着“砰”的一声,所有人惊呼起来,压在我头上的手也松开了。我仰头看他,鲜血从额角流下,顺着脸庞和脖子,染红了衬衫的前襟。

    “我被桂正作殴打了。”

    没有人再抓住我,但我却移动不了任何一根手指,无法对这份恶意做出任何反应。

    事情的发展简而言之,就是从一个深渊滑向另一个更深的深渊。

    据说会长的额头缝了三针。

    不是从学校听说的,这件事发生后,爸爸带着我跪在诊疗室门口,把额头贴在地板上连声道歉。会长的父亲,也就是校董对我厉声斥责,孩子流了多少血、缝了多少针、他有多心痛,一旁陪同的校长也跟着表示对我多失望,给学校造成了多不良的影响……等等。

    此时我不打算做任何辩解,因为我已经提前和爸爸私下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爸爸,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

    “你的意思是他陷害你?是他自己打伤自己的?阿作,你自己看看你说的,这可能吗?人家有钱有势什么都好,人家会因此嫉妒你?”爸爸叹了一口气,“再说,不是我不相信你,我相信你没有用啊。”

    说得对。

    一万日元的治疗费只是小小的开端,接着是五万日元的全面体检。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停学调查的通知,调查十分顺利,所有目击者的口供都是一致的,摄像机拍下了“所有的过程”,人证物证俱在,开除处理是意料中的结果。

    也许只是巧合,屋漏偏逢连夜雨而已——爸爸就职的公司里发生了盗窃事件。财务室保险柜中的300万元现金不翼而飞,身为出纳的爸爸被当做嫌疑犯逮捕了。如果我家真藏有300万元现金就好了,也许可以将这笔钱送给校董赔礼道歉,但翻遍家里柜子和存折也只有几万元而已,这下别说是用钱解决事情,连房租都没了着落。而当我溜进公司想要见老板一面时,却看到他喜气洋洋地打着电话,用讨好的语气说着“贷款通过、合作愉快”。

    电话对面的是谁,我心里也有了轮廓。这时我才意识到一件事,无论忍耐、退让还是反抗,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游戏的结果早已确定,规则不过是制定者为了让游戏看起来公平而已。既然注定赢不了,为什么还要玩下去呢?但出局之前,我还有事要完成。

    我时隔半个月再次来到学校,趁着风纪委员和女友调笑的时机,我把伞倾斜了一点遮住脸,迅速地钻进校园,直奔校舍的卫生间,躲进了隔间。我打开书包检查里面的东西,那是一捆自制的炸蛋。

    制作炸蛋的材料步骤繁多,即便有配置火药和制作炸蛋的知识,短时间也无法逐一将各种材料购置齐全。

    时间,恰恰是我最缺乏的,因为勇气一闪而逝。为了跟上勇气的脚步,我采取了更简便的办法,从合法销售点购买了一批烟花弹进行拆解,将□□重新包装,6支成一捆。这样简易制成的炸蛋,我不确定能不能炸、威力有多大,按道理说它可以,但也没有进行过实验,谁知道呢?接着,又从网上购买了一批表盘,做成了定时炸蛋的样子。当然,它不定时,毕竟我也不知道事情将如何发展,比起给自己限时,把爆炸的时机掌握在自己手里会比较明智。

    上课铃打响了,我盯着炸蛋上的表盘,又继续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出了隔间。推开教室的门,讲台上的老师在嚷嚷着什么,我完全不关心,在所有人惊愕的眼神中走到了会长的前面。

    “想干什么?”他即便是仰头看我,也好像在看一条流浪狗。

    我从书包里拿出炸蛋放到他面前。亮出炸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尖叫起来,四散逃去,包括了会长,我不介意他也跑走,并没有打算挟持他。如果挟持他,我可能会被军警的狙击手一枪射穿脑袋。

    教室外面乱成一团,从窗口向外看去,黑漆漆的人群从校舍大门奔涌而出。几个教师在维持疏散的秩序。

    我朝楼下喊道:“10分钟!把新闻记者叫来!”

    很快,好几辆警车鸣笛驶到楼下,当然,还有记者,电视台的车、报社的车都来了。校长小跑到警官的身边,说着些什么。然后他接过喇叭一边向我喊话,一边用手帕擦他汗涔涔的肥脸。我举起手上的炸蛋,大声地向他喊出要求,我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喊过话,仿佛一切的抑郁都从喉咙里喷了出来。

    “把事发前,本月5日、7日、10日、12日、16日的监控备份出来两份,同时交给给我和记者!否则15分钟后我就炸掉校舍。”

    校长听到我的要求就在雨中不知所措地转起圈来,我感到一阵好笑。他一定以为我点出的日期,是学生会会长和委员们实施恶行的具体时间,我要监控记录用以作为翻案的证据,是为了能洗清自己的罪名,还能顺便公之于众,扳倒会长的父亲。

    怎么可能呢?他们怎么可能会蠢到在监控下行事?监控记录里当然什么都没有,但他们能肯定什么都没有吗?日期是我随口说的,5天数十个监控的全部记录,是没法在15分钟内筛查完的,因此他们既不可能把真的监控记录给出来,更不可能给假的——这就是“心虚”。

    校长在军警的指导下应承现在去办,换上了谈判专家来劝说我放弃抵抗束手就擒。我站在窗边,让他们闭嘴,然后开始大声说着事情的所有真相。电视台的摄影师把镜头对准了这边,而我也盯着摄像头,也许这样做能证明我没有撒谎。

    “还剩3分钟!监控记录还不拿来吗!”

    记者冲着摄像机说着事件的进展,不断变换着手势,看来她也疑惑炸蛋狂的要求如此简单,为什么校长不予满足。

    “你们在怕什么呢?!”

    我快忍不住笑出来了,等15分钟一到,我就投降走出去。

    “嫌犯的要求未被实现,事情是否另有真相?”“时间已到,炸蛋未爆。炸蛋人为何设计一出闹剧?”——这样一来,无论是刚才电视台拍摄下我的供述,还是被抓后对案件的调查,都不会再局限于学校内部,舆论对案件的关注能持续好几天,就算校长能确查了监控记录里什么都没有而提供给警方,舆论也会留下监控是否完整、是否被删改的疑问。除此之外还会有:校董的儿子是霸凌事件的始作俑者吗?校方是否存在职务不端?是否存在包庇?是否高层之间存在幕后交易?等等问题接连而出。

    做这些事,我能得到什么呢?

    快感,让他们也尝尝百口莫辩的快感,哪怕这种虚幻的快感只能持续几天。

    这是来自蝼蚁的反击。

    “还有2分钟!你们是打算认罪了吗!你们要承认对无辜的我做的一切罪行了吗!”

    楼下谈判专家还在继续说着话,军警仍旧保持着待命的姿势。

    不对!

    有什么不对!他们为什么这么镇定?

    在我激情对着摄像机说话的时间里,他们发生了什么?我遗漏了什么?

    突然手臂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拽,身体顺势竟飞起来,天旋地转,手腕和肩关节传来剧痛,当我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被手臂反转着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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