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尔伯格一个人坐在吧台前,面前放着一杯威士忌,杯中圆球型的冰块漂浮在酒面上,晃晃悠悠地冒着寒气。他端起杯子小啜一口。
“咳咳。”被呛到了。
酒保慢悠悠地擦着杯子,保持着适宜距离的关心:“您不常喝酒吧。”
“实际上我第一次喝。”艾克尔伯格不好意思地说,一个中年男人不会喝酒,在日本职场简直是奇谈。但作为曼哈西特的技术中坚,布坎南一直非常尊重他不喝酒的习惯,甚至连应酬也不会强制要求他去。于是不知不觉也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那怎么今天想起来尝试呢?”
“是约了朋友,他还没来。”
艾克尔伯格在等尼克,他也不知道需要等多久,这种场所让他如坐针毡,可是有布坎南有话在先,他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走的。
“这个也是苦闷的男人啊!”
忽然一个头发乱蓬蓬的男人坐到了他的旁边,他带着微微的酒气,似乎是已经在别的地方喝过一场。这个男人穿着长风衣,领口还佩戴着蓝色的宝石,艾克尔伯格想,这个人大概不是在办公室坐班工作的吧。
“威士忌。”太宰说道。
酒很快就上,他像个社交狂人一样自来熟,端起酒杯和艾克尔伯格说:“干杯!”
艾克尔伯格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就莫名其妙也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太宰看着他如此含蓄地喝酒,觉得如果放任下去,到酒吧打烊了他都还能清醒的跑个三公里。
“你这样喝酒可不行。”太宰说。
“诶?”艾克尔伯格显得有些慌张,以为自己坏了酒吧的什么规矩。
“这样尝不出酒味儿。你得一口喝到这。”太宰伸手示意对方看自己的杯子,“否则就太不礼貌了。”
艾克尔伯格慌忙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的烟熏味和辛辣的口感让他脸都皱到了一起。
“你现在有烦恼吧?”太宰问,“说出来会舒服很多,酒吧的作用就在于此。”
艾克尔伯格疏离地笑了一下。
“哎,其实是我有烦恼。我现在真想跳进海里去死。”
“诶?!”
太宰对着一个闷葫芦开启了话匣子。
“我实在是讨厌那个同事。本来就是我先进入公司的,啊,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在珠宝公司工作。”
艾克尔伯格没有任何怀疑,甚至觉得自己的初印象太准了——像太宰这样白净高挑英俊的男人,在珠宝公司工作简直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只要站在柜台前,女人就会为了给他冲业绩而付钱。
“我和他本来差不多同期,说来我还早入职了一个月,好多工作还都是我提携他的。一起共事了几年,干起活来倒是默契的不得了,我真把他当兄弟。但是,”太宰一口喝干杯里的酒,“他长了本事,就不要我啦!想把我一脚踢开,和我说什么‘前搭档’!那以前那些日子算什么!”
艾克尔伯格想,这个男人诉说的故事和自己的如此相像,简直就是同病相怜,而且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这个职场失意的男人,他倒还想有人来安慰他呢。
“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就算我工作能力再强,老板也还是更赏识他,二选一把我给辞退了。”太宰叹了一口气,“失业一个月了,现在都没找到下家。想想,还是去死比较好!”
艾克尔伯格听得心里堵得慌,听起来这种事在职场是很普遍的,男人的倒霉经历似乎就是他的未来,越听越发愁,只能低声说点诸如生命可贵之类的话。
“看你这样子……你没有结婚吧?单身汉?情人也没有吧?那你来这喝闷酒,也是因为工作的事烦心?是不是也被要好的同事背叛了?”
太宰的一连串问题就好像利剑,一把接着一把,扎穿他的心肝脾肺肾。艾克尔伯格拿起酒杯大喝一口,辛辣的感觉从喉管蔓延到胃,有种血淋淋的伤口被酒精消毒时的痛感。
“喂,跟我一起去死吧。”
艾克尔伯格瞪大了眼睛,太宰提出的邀请也未免太超乎寻常了,只是工作不顺利倒是也不至于去死啊!
“啊啊,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什么,的确这样就寻死小题大做了,这也是我犹豫了一个月迟迟死不了的原因,所以我才想邀请谁陪我,相互提供一些勇气。”太宰让酒保拿来一张便签和笔,写下了一个地址,推给艾克尔伯格。
“我曾经看过一本名著,叫《完全自杀手册》,里面记载了一种喝镀金液的死法。合金首饰在涂装过程中会使用含氰镀金液,我们公司恰好就有这东西,我从公司仓库偷了一瓶存放在这里了。如果喝下镀金液,就会被腐蚀内脏,痛苦好几个小时而死,啊,想想就很惨烈。”
“那还是不要死比较好吧……”艾克尔伯格劝到。
“不,应该说,如果不是真心想死,看着这样痛苦的方式就会犹豫不决吧?而知道会痛苦而死也还是决定喝下,就能充分证明自己赴死的决心了。”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艾克尔伯格点点头,又觉得这种说法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我选择的这个地方被森林包围,谁都找不到,如此一来,我的死相就不会被别人发现了,自然地化为一具白骨。”太宰眼睛亮闪闪的,那是向往的眼神,“在生机勃勃的树丛的掩映下走向人生的终点。我想想,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太宰喃喃的背起诗来,既像是喝醉了又像是疯了。(注①)
沉思至死的日子,
无非是春日——
阳光静静倚靠云层,
微风轻拂,暗香浮动。
啊,我无法动弹,
我动弹不得,
正因我动弹不得,
我将就此死去……
“多么诗意的离开世界的方式啊!来,这张便签你拿着,你要是有需要就来,我乐于向所有人分享这个秘密基地,和镀金水!”
艾克尔伯格盛情难却之下,把那张记录森林小屋地址的便签放到了外套口袋里,他想,这种地方自己决计是用不到的。
“抱歉,我去上个洗手间。”聊了好一会儿,艾克尔伯格觉得自己屁股需要休息一下。
太宰看着他消失在洗手间方向,将空杯推给酒保说:“再来一杯。”
趁着酒保操作的空隙,他从身上摸出了一个小纸片,撕开后里面是一张薄片,那是速效诱导睡眠类药物——酒石酸唑吡坦,速溶于水,服用后半小时就能睡着,1-2小时血药浓度最大,那会儿刚好是0-1点,能让艾克尔伯格睡得跟死猪一样,方便布坎南行事,同时服药者醒来后不会头脑昏沉,能正常思考。但是这东西持续作用偏短,只有4个小时,艾克尔伯格大约在凌晨四五点就醒来。太宰将薄片放到了艾克尔伯格的酒里,薄片很快就浸饱了酒液,化为无形。
随后太宰买了单。
当艾克尔伯格回来,太宰便说自己要走了。
“来,干杯吧!干杯!”
两人都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从始至终,艾克尔伯格都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珠宝公司供职,同样的,对方也没有问过他。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所联系,但是相似的苦恼让他觉得,除了他求生欲望很强、绝不会为了这点事情想死之外,他与男人是如此相似。睡意爬上艾克尔伯格的眼睛,他发现,酒确实是个好东西,至少能一定程度让自己忘掉一些烦恼,无论是眼前的世界还是白天的争吵,都变成了朦朦胧胧的样子。
说着要离开的太宰并没有离去,而是默默等在lupin的巷子里,时间接近0点,布坎南来了,没有尼克,只有布坎南一个人。酒吧里的艾克尔伯格已经趴在吧台上熟睡。
“您是这位客人的朋友?”
“呃,是啊。”布坎南说,“因为加班耽误了,没想到我来了他倒是先醉了。”
布坎南要给他买单,酒保却说已经有人帮他买过了,布坎南立刻意识到,是“专家”打理掉了这些琐事,顿时觉得这钱花的真值。接着布坎南推了推醉鬼的胳膊,对方依旧趴着吧台上一动不动,于是他就背起艾克尔伯格离开了酒吧,在黑夜中背着他穿过小巷,到达小巷的尽头,车就停在那里。布坎南把人像装满沙子的麻袋一样塞进了车后座,他自己则钻进主驾驶,把车开向曼哈西特公司。
太宰看着驶离的汽车,转身离开,他知道事情将会像他计划的一样迅速发展。
车子到达曼哈西特楼下,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布坎南提前做了准备,穿着白衬衫和黑裤子,这和艾克尔伯格白天的着装一样。因此他钻到后座,仅扒掉了艾克尔伯格的外套,穿到了自己身上。
尼克已经到达了地点,给布坎南发了信息。
是行动的时机了。布坎南用胶带缠住手指,拿出一把军用匕首,放到了昏睡中艾克尔伯格的手中,并帮助他用无力的手指握住了刀柄——这将会在刀柄上留下可查的指纹,而布坎南用胶带缠住手指,可以避免手套蹭掉艾克尔伯格的的指纹。
他带着匕首,从公司的正门进入,堂而皇之的上电梯,穿过走廊,推开技术部的门。
尼克转过头来看到布坎南,立即发现了对方穿着不合身却有点眼熟的外套。正想开口说话,布坎南冲了上来,一刀砍向尼克的脖子。鲜血霎时喷溅出来,布坎南的右胳膊染红一片。尼克瞪大眼睛捂着脖子,血突突往外冒。布坎南接着向他的腹部又捅了一刀,又一刀,又一刀,每一刀深浅各不相同。这样的做法与理智无关。
——要像个没有知识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一样杀人,他会毫无章法地形成这样乱七八糟的伤口。
布坎南牢牢记着“专家”所给方案中的每一句话,细节决定成败。
尼克终究是失去了气息,双目圆睁着瘫在血泊之中。布坎南把匕首随意地扔在一边,蹲下身来搜索尼克身上的口袋。他的裤兜里,装着一枚U盘。
布坎南来到尼克的工位,他的电脑屏幕还亮着。也许尼克本来做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给布坎南现场安装系统补丁的准备,因此预先开启了电脑。布坎南将U盘插入,里面的程序标题写着“Eye v2.3”,他当即将补丁安装进了神之眼的正式版系统,安装成功,验证成功。
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把艾克尔伯格这个倒霉蛋的脸替换上,但是还不行,他镇静地按照原路离开了,监控将整个作案全程都录了下来,他将在安全的家里远程接入系统进行换脸操作。他打开停在路边的车门,将依旧昏迷的艾克尔伯格从车里拖了出来,扔到了公司门口,并把沾满了血的外套还了回去。接着,布坎南开着车扬长而去。
趴在公司门口人事不省的博士、曾经年轻有为的曼哈西特总工程师,成为了杀害同事的凶手。
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
艾克尔伯格觉得床有点硬,趴着睡有点儿磨脸,想翻个身,发现到处摸不着枕头。微微睁开眼睛一看,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柔软的被面,而是粗粝的柏油地面。他茫然的爬起来,回想这怎么回事,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酒吧,喝空的玻璃杯里残留着小块的碎冰。
之后呢?
喝醉了就走出来,躺倒在地上,成为了失意流浪汉?艾克尔伯格苦笑了一声,抬起手抹了把脸,蹭到了袖口。
怎么是湿的?
他从兜里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映入眼帘的是深赭色的袖子,将手机换到右手,左手用两个手指摸了一下,有点黏。把灯光凑过来看……
血?!
艾克尔伯格心脏突了一下,心想,怎么会是血?认错了吗?他脱下外套摆到地上。手机莹白的灯光下,半件外套都被液体浸湿了。他颤抖着拿起袖子,凑到鼻尖,浓重的血腥味钻入鼻腔。艾克尔伯格像触电一样扔开袖子,浑身打起哆嗦。
“我……做了什么?”
漆黑的街道只有风呜呜地吹过,他扭头看向身后的公司,是在公司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想去公司里看看。不能去,有监控。
“回家,对,先回家。”不能回,他家住在高档公寓,也有监控。
报警?如果是我杀的人呢?他想。
艾克尔伯格第一次感觉到“走投无路”,尽管坐在空旷笔直的横滨街道上,却感觉自己置身的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处处都是死胡同。
“对了!便签!”刚才在酒吧里,那个想死的男人给的便签。
——我选择的这个地方被森林包围,谁都找不到。
除了有地址的自己。
至少先让自己安全……艾克尔伯格想,明天,或者后天,最迟,最迟不超过三天,如果真的有什么人死了,并且和自己有关系,最好的朋友尼克和最赏识他的老板布坎南一定会给自己信息的。
下定了决心,艾克尔伯格站了起来,拿起沾血的外套,在夜色中向横滨的郊外森林走去。
周一清晨,江原葵(注②)拎着小手提包,踩着轻盈的步伐走进了公司。她是曼哈西特技术部的档案管理专员,也是部门里层级最低的人,因此每天都是第一个到达办公室的,在其他同事到来之前,她会打开门窗,让捂了两天的办公室换进新鲜空气。
“什么味儿?”她打开门就被室内的臭味熏得退后两步,那是一种混合着金属甜味和变质鱼肉的味道,尽管捂住了口鼻,还是被刺激得干呕了两声。江原小姐将手提包就近放到了桌上,灯都来不及开就小跑着要去打开办公室的窗户。
突然黑暗中一声惊叫,葵滑倒了。
“地上的……是什么啊!”
她整个人摔倒了,屁股先着地,接着背后拍到地上,后脑勺还微微嗑到了地板。她挣扎着侧身爬起,胳膊撑在地面上,蹭了一手半干不干的腥臭的黏腻液体。室内的臭味正是这个东西散发出来的。江原小姐借助着窗帘缝隙漏进来的微光,用力地分辨着地上的物体。那白色的一线光亮之下的,是一双像煮熟的鱼眼似的、浑浊的眼睛。
“啊!!!!!!”
照理说发现者应该在现场接受初次的问询,可是警官到来的时候,葵被同事扶在一旁边哭边呕,开口说句话都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连问她姓名都说的断断续续,只能先送她回家,待情绪稳定后再做笔录。
布坎南作为公司的总负责人,在公司律师的陪同下,接待了调查警官,镇定地按照警察的要求,提供了近一周的监控。同时非常配合地提供了尼克的个人信息、公司职员名单等等资料。
因此警察很迅速得出了结论:
根据尸检,尼克.卡拉威死亡时间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