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不做池鱼 > 第 1 章
    景瑞元年,烦暑六月天。

    夜锁百坊闭,星沉万籁空,唯剩一轮焦月悬在长安城上,灼得砖瓦发烫。

    三更梆子声停后,新昌坊外街空路寂,坊内鲁郡公第下人院里有颗大槐树,树上的蝉早已哑了嗓。

    溽热自院中横冲直撞,从直棂窗隙爬入了西侧低矮的几间房里。

    应池躺在最里侧的硬板床上,面朝房梁正仰着,汗水早已浸透了她身上的麻布短襦。

    她眉毛紧蹙着,睡得极不安稳,却又实在累极困极。

    挡蚊的麻布方形合账不透风,内里横着躺了六个同她一样的粗使女婢,睡得最熟的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汗液与梦境交融,到处都是黏乎乎的,应池的意识也似被拖入了沸水中,昏昏又沉沉。

    待终于睡熟了些,不经意的呓语却是脱口而出:“小度小度,打开空调。”

    白日里她咬紧牙关都不敢泄露的秘密,夜间就这样化作唇齿间游丝的梦中絮语,从紧闭的眼皮下渗出来了。

    等待中的凉风没有到来,应池的呼吸黏重,半睡半醒间已经分不出现实和梦境,只想解救眼下被蒸腾热气烘烤着的身躯。

    “小度小度,打开卫浴灯。”

    她的手指微微抽动着,再次模糊哑音出声,带着些躁意等着灯亮,嗓子里似硬塞了一块黏连的糖,非甜而发苦。

    “啪”的一声脆响,在静夜中格外高亢,应池的胳膊上挨了一记狠厉的拍打。

    合账中的女婢皆被惊得转醒。

    应池亦猛地睁开双眼,因过度惊吓而惊悚崩心地快速喘息着,双眼好一会儿都没有聚焦。

    直到身旁的始作俑者女婢连云张牙舞爪地坐起身来,她的视线才右抬,移到了连云脸上。

    昼夜交际的黑暗不够浓重,才使得她看清了连云愤怒的脸——

    格外的扭曲,格外的可怖。

    “菊英!你出什么幺蛾子!娼户养的野狐精,墓田里爬出的淫.妇!瞎嚷嚷什么!你存心的吧!存心让我睡不着的是吧!”

    接连串的污言秽语夹杂着尖锐的愤意冲过来时,应池才彻底清醒过来,也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究竟身在何地。

    她漠然地收回了视线。

    “呸,烂货!没廉耻的贱蹄子,你个短命促寿的!”

    见应池不理睬,连云更是瞋目切齿,口不停歇,甚至还毫不客气地动手,推搡了应池几下。

    但应池还是一动不动,充耳不闻,任人辱骂欺打。

    在连云睡铺右边的女婢乘月看不下去了,忙扯住了连云要再次挥起来的手。

    “好了好了,她就是个没性儿的软骨头,平日里木雕泥塑一般,就是个憨的,别跟她一般见识,没的白怄了自家气。”

    “是啊是啊,骂两句算了,快睡吧。”

    另一个合账里也有人附和着,还适时地打了个哈欠,都很困呢,五更四点左右就要起床劳作了。

    那时天还未亮,而在天亮之前,她们要在各个院里完成清扫、备水、生火等一应杂事,若是到迟则会被视为怠工,而严重点的不勤其事可是会被杖责的。

    谁都不愿那样。

    事实上,旁人都没听见应池的呓语,被吵醒是因为连云的大嗓门,但连云一向嚣张跋扈,没人敢惹。

    她阿耶是负责外宅防卫的部曲,阿娘是把守内宅的护院妇,阿姐又是宅里七娘子的贴身大婢,她是地道的家生子,一呼能百应。

    她们这一个合账里的六人,同是在沈七娘子的院里做活,试问,谁有连云的活计轻?

    就连平日只是面上看起来最轻松的传话女婢芝芝,不与院内外通传消息、递送物品的时候也是粗活不离手的。

    “呸!尸头钻脑的蹄子!”

    又是一声尖利啐骂,直嚷得合账里的其他人皱眉,但应池已经闭上了眼睛,装聋作哑。

    连云从上往下看着应池,牙齿咬得咯咯响,她气没发出来,粗喘了几下后猛地躺下去,摔摔打打自己的身体表示愤意。

    如麻袋倒谷般带来的几声砰砰闷响,在静夜里尤为明显,众女婢心生不满,不过皆敢怒不敢言,反倒期盼着与之有矛盾之人能赶紧认个错,好让连云消停下来。

    睡应池左侧的芝芝轻轻由平躺转为侧身,没发出一点声响,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应池的胳膊,意思是往她这边挪挪,可却被抬到她脸前的手挥挥,无声地拒绝了。

    待那手放下,芝芝略带愁意与担忧地抬眼瞧过去。

    应池的眼睛依旧闭着,眉宇间也没什么变化。

    一副不恼不怅,无悲无喜,清冷淡漠的模样。

    芝芝不由得在心里叹口气,人怎么能脾气这么软,这可怎么好。

    夜半惊醒,唯让应池觉得难受的,是脊背与蒲草席粘连,此刻怕是已经渍出了涔涔人形。

    她缓缓睁开双目,无光的夜里却比正午的日头更叫人晕眩。

    无意于去争执那些,应池在沉默中阖了阖眼,眨掉内里的濡湿后闭上了眼,强迫自己在这难忍的环境下再次入睡。

    但这一次,连梦都被蒸腾成了雾状。

    她堕入了更深的黑暗里,堕入了挥之不去的噩梦里——

    是她穿越而来的那一日。

    无数次地梦到,无数次地魇住,无数次从内心深处升腾起的恐惧,将那日的场景添油加醋地通过梦境描述给她,不带起她全身的战栗与觳觫誓不罢休。

    最可怖的莫过于那人那做派,还有那一双骇人的眼睛。

    梦里的起初,海面是温柔的。

    阳光明媚,风情万种的里约科帕卡巴纳海滩,她身着紧身冲浪服,在异国他乡脱去明星身份的桎梏,笑得张扬甜润又恣意开怀。

    不时有人冲她吹口哨,她都回以挑衅的挑眉,海里冲浪的人里,属她冲得最快最远。

    可突然,天色暗了下来,海水也变得黏稠赘身,束缚了她的手脚。

    一道巨浪忽竖起来,张开血盆大口,凄厉地嘶吼着,掀翻了她的冲浪板,将其啃啮得粉碎,然后叫嚣着冲她而来。

    她逃无可逃,被卷进漩涡中,海水灌进她的肺里,绞紧她的喉咙,腥舌红喉迫近她,露出一人长的狰狞獠牙,扎进她的身体。

    漩涡底部堆满了森森白骨,齐刷刷的空洞眼眶望着她,下颌骨一张一合,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声,无数只青白的手朝她伸着,每只手掌中央都裂开一张流血的嘴。

    她尖叫着看着自己往下坠、往下坠,脚趾勾起拼命地向上扑腾,崩溃地大哭大喊……

    场景陡然变幻,圆月当空照,她却飘在了半空中,城门前横七竖八地躺着各种姿态怪异的尸体,不远的河里有个人在不住地往下沉。

    那是她好像又不是她。

    她试图飘下去救人,却被圈禁在了半空中,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似乎没了力气的人下沉,焦急却哭喊不出声音“来人啊快救救她”!

    终于看到下面的人被一个兵士救起来,她正想松一口气时,身子却被挤压、抽空、割裂、撕扯,天旋地转,最后附身在了那刚被从河里捞起来的人身上。

    有人在按压她的胸腔,她撕心裂肺地狂咳狂吐,最后像提线木偶般被拎起来拍后背。

    因被猛拍后背而急咳飞喘,难以呼吸,抬头却见一人面露不耐地坐在高大的战马上。

    那人身着全披具甲,头戴凤翅兜鍪,腰缚捍腰吞兽,胸口佩戴的明光护心镜因反射着月光而异常耀眼。

    细看下……其剑眉星目不失矜贵冷隽,身高腿长更显姿态卓然——

    如果不是所言之语让人那么不寒而栗的话。

    “满弓准备!”

    此话一出,他身后的众兵士霎时间张弓搭箭,弓弦拉满,对准了她这位刚从河里被捞出来的溺水者。

    只待一声令下。

    然他却未再发号施令,而是居高临下地俯睨着她,她惊惧地后缩,他就向前微微探身,甚至还眯了杀意甚浓的双眼。

    可待她稍微放松了一些后,他却是像猫戏老鼠般倏地抓着马槊指前。

    “家住何坊?籍贯何处?此行何为?”

    槊头泛着刃光,凛凛森森,几乎抵到她的脖颈,他不辨喜怒地启唇,冷冷淡淡地询问。

    那稍显不耐的模样,似是回答若令他不满,数支弓箭足以将她射成个筛子,而这面前的利刃则是负责先一步送她去见阎王。

    在这极端的恐吓之下,她开始觳觫不止,嗓子也像被扼住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想用力吼叫,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下一瞬间,她的半张脸就像被火热的铁水浇透,有黏稠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最后滴在手上。

    一滴,两滴……

    鲜红的,刺目的。

    马上的人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异常凶戾,冰冷冷地将她注视,而他随身佩的马槊却已然在她的身侧,由眼贯穿她身旁人的脑袋,插在地上,槊身还在微微颤着。

    惨叫声刚冒头就被掐灭,身边人的脑袋已经不是个脑袋,在汩汩涌着鲜血,甚至有些飞溅到了她嘴里。

    她已经被吓得像个木头,恍然间突觉身上有异样,一低头竟见肩膀处不知何时被插了一支羽箭。

    “世、世子赎罪,属下、属下一时紧张,射、射出去了!”

    她抬头,却看到他的嘴角突然扯了一下,不是笑,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耐心耗尽。

    血液在她耳膜里轰鸣,每一下心跳都像要炸开胸腔,视野里只剩下那个不断逼近的阴影,拔步而逃对她来说好像无比艰难。

    而就在一瞬间后,那人的脸突然又变为一只暴虐的人脸狮子。

    青紫的脸上,圆睁睁的眼睛里渗着黑血,他张开口,硕大无朋,几乎可以一口把她吞掉,转瞬冲到她面前,啊——

    应池从床上直挺挺地弹坐了起来。

    梦中的尖叫没有延伸到现实,隔两三晚就会变着法子吓她的噩梦已让她形成习惯,可也被折磨得近乎心力交瘁。

    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衣服已经湿透,这么热的天气里,她却颤栗着身子,全身冰凉。

    摸了摸肩胛凸起的疤痕,抬手擦了擦满头的汗,应池呼出一口气。

    残余的梦境还在脑中回荡着,激起全身的寒意一阵高过一阵,而梦里如此清晰的脸,一睁眼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

    ……

    再也睡不下去。

    应池短吸气长呼气,坐在床头缓到五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