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通暮鼓声遥遥传来的时候,长安城的宵禁已始,应池抱着木盆到水井旁打水。
她洗净今日换下来的衣衫,然后晾晒上,可当她踮脚从晾衣绳上取下昨夜晾晒的衣衫和褶裙,拿到手中时便是一滞——
布料上沾着干巴的泥块,抖开细看,前襟、领口……泥渍渗入织纹,非得重浣洗不可。
“好好好……”应池咬住下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深吸一口气后,将这衣衫重新浸入了皂角水中。
脑子里纷乱如麻地想着报复的法子,她不反抗的时候那些人就有层出不穷的法子欺负她,而她稍微有些反应,就会招致更厉害的折磨,就比如这样。
“哗啦”水声中,应池再次拧干衣裳,却见这盆水中有几片指甲盖大的纸屑。
她狐疑地翻了翻衣裳上的口袋,在袖袋中掏出来团湿漉漉的黄色碎纸,已被揉搓得不成形状。
针,泥巴,符纸?
这一联想让应池心头猛地一坠,曾听闻过古代有很多诅咒法子,比如厌胜之术?能叫人夜不能寐甚至暴毙而亡。
不过须臾她又看开了:“装神弄鬼。”
穿越这般奇事都发生在她身上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真要厉害的符纸,怎会让她一揉搓就烂?要真能把她咒死,她也要真心谢谢那个人了,起码她再不用在这令人厌恶的地方继续受磋磨,死了何尝不比这样强?
用麻布手巾擦净手,应池看着西屋内晃动的烛火影,搞这种恶心的法子,那既然要咒,她不如将计就计。
隔了五六日,应池依旧以寒热未好转需拿药为由再次告假,准备去医肆询问过所的申请情况。
王嬷嬷虽有些疑惑,却还是帮着她跟主母说和,许了她午后一个时辰。
应池感恩戴德,趁上午空闲时主动浆洗了王嬷嬷的衣裳,还帮忙整理了房间,最后还给了王嬷嬷半匹绢。
是这月主家赏的绢布,每个下人都得半匹,卖了换成铜钱能有个百多文,若是做衣裳能置办一身,剩点布料还能做些别的。
应池眼里满是诚挚:“嬷嬷恩重,菊英无以为报,谨奉绢半匹,请嬷嬷笑纳。”
“你这蹄子,老婆子平日教导你,原是看你本分知礼,谁图你这些个?”王嬷嬷佯装推辞,却是笑纳,“既是诚心孝敬,倒不好拂你的意。”
而后压低声音关心着嘱咐着:“既病了怎不能休息就多多休息?下午记得快去快回。”
“哎。”
而在陈氏医肆,成功从陈雪序手中接过过所文书的时候,应池捧着这来之不易的纸张差点跪下来吻上去。
她喜极而泣叠声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陈雪序腼腆地笑了笑,助她得悦,己心亦欢,不过,他心下略觉蹊跷。
这过所文书,往常少说也要五六日,多则旬余方能办妥,此番不过三日竟得了,还是他替她代办的。
虽说他同那县尉交好,作保周娘子是同他药铺的采药人一道,自当万全,可若依着旧例,少不得也要细细盘诘来历,甚至让本人亲自到场,确认真伪才成,怎地这次这般爽利?
不过看着面前人欣喜得顾不上的样子,陈雪序本欲告知却转念而忽略了,说这些没用的作何,许是新帝初登大宝,革除积弊,诸司办事勤谨了些罢。
怕是他多此一想了!
陈雪序叉手微揖:“周娘子何须言谢。”
顿了一顿,他又把心思道出:“周娘子孤身一人出城,想来不安全,恰巧家妹欲偕两个采药人往终南山采芝,他们身手了得,可与娘子同行,也好护娘子个周全。”
应池没推辞,爽快地应下了,同样作揖道:“如此,奴家便多谢郎君了。”
此刻直接拒绝难免过河拆桥,让这陈郎君心里不快,不过她心里却在盘算着,届时出了城找个由头再分道扬镳罢。
离开的时候,应池还是随着拿的药钱又多数了十文钱给陈雪序,“郎君留着买只鸡吃,算是奴家一点心意了。”
她将十文钱拍在他掌心,旋身便走,待陈雪序出声要唤时,早已出了药肆门转过了巷口。
陈雪序只觉手掌心托着的铜钱透汗,竟比那烙铁还要烫三分,连他的心口都被烫得乱跳。
大明宫含元殿之东的左武侯卫府衙,与之西的右武侯卫府衙,此乃武侯卫在禁中的衙署所在,悬豹尾旗于门,设门戟十二架,执戟的武侯卫皆着明光铠。
迈过门槛入衙,穿过回廊,便是中郎将的公廨了,午后暑热,置冰降暑,屋内陈设简单,檀木案,卷宗柜,壁上悬着横刀和弓袋,还挂有一幅《长安诸门布防图》。
而案头一方,石砚压着半干的墨迹,伏案之人提笔蘸墨,朱批如刀,字字干脆,他偶尔皱眉,便伸手去摸案角的茶盏。
门外靴声响起,录事参军事赵敏达捧着卷帛书趋进,满头大汗,后头还跟着个面生的小吏,倒是不紧不慢。
不过其额角也渗着汗,突进这般凉爽之地,有些忘乎所以,方垂着头舒服地眯了眯眼。
“将军,京兆府差役程昭带到。”赵敏达叉手行礼。
祁深略抬下颌,示意不必拘礼,眸光在那小吏身上打量两下,瞥见对方脚下磨破的靴尖后又收回了目光。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仅是寻常问话而已:“缓解金光门拥堵的良策,是你所献?”
可那目光却似有重量,压在人身上,让人不自觉地矮下去三分又矮三分,程昭的头垂得更低了:“是将军,是……是小人所为。”
新帝登基,奉行“怀柔远人”,主张四夷可使如一家,除对待胡商采取保护优待政策外,丝绸之路部分关卡还实行免税,一时间,涌入长安城做买卖的胡商络绎不绝。
长安城西市较之以往,更加繁荣昌盛不假,可与此带来的麻烦便是让本就进出拥堵的金光门堵之又堵。
几日前酉时,金光门查验过所排队的人龙和商队甚至甩到了西市口,胡商的骆驼队踩翻了两个担菜的,争吵不休,一时间围过来一群看客,堵得更厉害了。
可在第二日,便有人献策解决了这个难题。
一是开启货运专线,强制商队在宵禁前一个时辰集中进出。二是在城门外五百步设临时凉棚,提前核验进出百姓的文书、征税,以减少城门滞留时间。
因着这两项举措,金光门畅通无阻,策书上还有些长远的计划,让人看后似醍醐灌顶。
“你……”祁深的指尖摩挲着茶盏沿,搁置了毛笔,往后靠了靠,又无声地打量了座下的那人片刻。
这一停顿,却让听者瞬间呼吸凝滞起来,亦不乏紧张,可是他有做错什么,才把他这上不得台面的人拎到武侯卫府衙来训?
程昭生怕漏听般全神贯注,座上人缓缓的声音入耳:“善也,瞧之你在这方面颇有造诣,只做个守城门的小吏,牛鼎烹鸡了。”
程昭听见并非兴师问罪,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直听到身侧的赵敏达低声轻咳,才惊觉自己未作回应,已是失礼。
他忙“噗通”一声,跪趴得溜直,战战兢兢道:“谢将军夸赞。”
“所献策书乃是代笔,你不通诗书?”
“回将军,略通一二,只是笔迹如鸦涂,恐污尊者目,徒增笑耳。”
“倒是实诚。”祁深极淡地笑了下,“谨记开卷有益,与你大有用处,退下吧。”
“谢将军教诲,小的铭刻五内。”程昭未敢耽搁,让退下就起身后退三步,一头雾水地离开了。
敏锐地察觉到上官的心思,赵敏达开口道:“将军,右武侯卫中郎将郭将军,该是有意提拔程昭为右武侯卫执戟。”
“吾怕他不成?直接要过来。”祁深眼皮也未抬,“先以摄巡街使试职。”
“是。”
“那两人能下地了吗?”
身为录事参军,办事勤勉、嗅探敏锐是一方面,而随时随地知道上官这种没有代指的话,更是需要修炼的另一方面。
显然赵敏达已得心应手:“回将军,能了。”
就是走得不太爽利,这两人说的便是宫变那夜,在陈氏医馆看守越城犯夜之人的武侯卫,因受贿徇私放一老妪进门,处了一百杖刑,如今才堪堪能下地。
“速速安排下去,限他们三十日内把那人给本将军擒了,是以将功赎罪,若逾期不获,”祁深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扶手,“小心本将军拿他们试陌刀。”
轻飘飘的一句,像是在说今日茶不错,赵敏达吞咽了下口水,慌地拱手称“是”,看见上官挥手,才疾步从公廨出来。
他抹了一把凝了的冷汗,却见程昭于不远处的廊下候着。
“录公,小的……”
程昭面露疑惑地开口,却被人打断,赵敏达一改紧张之态,笑吟吟地:“恭喜了!”
这声恭喜道给他,就算再愚钝,程昭也知道了,他被赏识了。
临近宵禁的一个时辰,乐七的衣角扫过可中庭的回廊。
他半跪在内书房的青砖地上,用简练的语言汇报着查到的消息。
派人花了两日时间,将陈氏医肆查了个底掉,包括陈氏兄妹已逝的父亲,及其母亲娘家的交往关系,直到确定陈家一脉所有人,和先裴国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所以陈雪序帮忙,瞧着大概真是觉菊英可怜,纯属心善。
“至于私下有无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属下不得而知了。”
乐七如实汇报着,想了想还是多补了几句:“据打听,那陈医人自幼便见不得人苦,三岁时邻家稚子跌伤,他蹲身吹其膝上血痕,五岁时道旁病犬哀鸣,他解怀中饼饵而饲之,邻里乡亲皆津津乐道。”
“你相信这世上有至纯至善之人?”半晌,祁深才出口。
“属下……”乐七顿住了,不知如何作答,他能听得出世子的语气,他该回答不相信的,可不知怎的,他却迟疑了。
“真有本事。”祁深的嘴角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讥诮和嘲讽,牙缝里挤出来句看似夸人的话,内里却带有浓重的鄙夷和轻蔑,也不知是在说谁。
“她曾为外宅妇,该是颇谙风月手段的,是该相信世上真有这般好心之人稳便,还是相信这女子以肉身作买卖以达目的牢靠些,你肚里可有个明白账?
“这等子庸脂俗粉,纵使眼波流转、腰肢轻摆,亦不过只是市井浊物眼中的尤物而已,真正清贵郎君,谁肯垂目这等风尘残花?
“不过招些铜臭商贾、粗蠢莽夫趋之若鹜。”
被一针见血地指出,乐七的脊背一阵阵发麻,世子的敏锐让他有种被剥光了看的感觉。
果不其然,下一刻,声音像从高处砸下来般,一字一字落到他脑门上,“看起来,你也在列。”
“属、属下……”乐七慌得伏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冷砖,舌头像是打了结,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却只挤出这几个字。
“不要带着你个人的喜恶来给吾汇报!”祁深慢抬了眼皮,将乐七呈上来的监探密状猛地掷在乐七面前,“乐影就是这样给吾训人的?来人!”
书房内静得可怕,数张纸散落,乐七虚汗直冒,连瞧也不敢瞧,生怕下一瞬就是世子的雷霆之怒。
他连磕数下:“世子恕罪,世子恕罪,此事非关乐管事,实乃卑职艺业未精。”
门口的乐觉听见世子叫人的声儿,打了一个激灵,万不敢耽搁地忙进来,行礼后同乐七跪在一处了,听候吩咐。
“收起你那心思,下不为例。”祁深的眼神透着看穿乐七拙劣戏码的无趣,但也没有深究的意思,索性快结束了,“三个月了,这猫观老鼠的把戏,本世子也腻了。”
乐七喉头一紧,伏得更低:“是,属下明白。”
“她既想出城,那就让她出,乐觉,布好人手,安排城门郎都机敏些,走正常查验流程,别让她察觉出来端倪。
“吾且要瞧瞧,她出城究竟是要作何。倘若是有同党,欲对皇城不利,一概拎回来下狱。”
“是!”乐觉负命。
“郎君,若是她只是想逃离长安……”而已呢,乐七道,提出了一个他认为的但看起来很荒诞的走向。
这三月里,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菊英。他时常看菊英闲时怔怔地望着远处,那是启夏门的方向。
她很沉默,眼神空茫而无措,像一只精致的白瓷人偶,冷情也冷性,可不知怎的,他却能感受到她的孤独与哀鸣。
他想,她快撑不下去了,他想,她好像不属于这里,若有可能,她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