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输液的费用已经有人付过了,安迩得以顺利离开医院。

    除此之外他还拿到了医院开的几盒药,只是饿得发慌,顾不上细看,拿上就走了。

    乘电梯走到门口,安迩看见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似乎是姊妹,手里抱着大捧大捧的向日葵在卖。

    很有朝气的花,安迩曾经亲手种过,因而不由驻足片刻。

    或许是穿上那件风衣后,衬得安迩像是生了病的贵公子,绝美的面庞一看就是高等级,两个女孩快步跑过去将他团团围住。

    “哥哥,买一束向日葵吧!”

    “是呀是呀,向日葵寓意很好的,大哥哥心情好就更容易康复啦!一支只要1星币哦,坐一次公交的钱!啊,大哥哥出门应该不坐公交的……买一支吧,买一支吧!”

    “抱歉。”安迩面露窘迫,“我的手机丢了,身无分文,连坐公交的钱都没有。”

    姊妹俩一齐愣了一会儿。

    “大哥哥,那……这个小的送给你吧!”小一点的女孩挑了半天,递给安迩一支小的向日葵,黄色的嫩叶能掐出水似的,绿色的芯看起来非常柔软。

    “谢谢!”安迩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接过来,脸颊微红,“真的很不好意思,谢谢你们。”

    “没有钱吗?”称呼安迩为哥哥、看起来明显成熟一些、像是姐姐的女孩歪了下头,“诶……可是马上就要下雨了,哥哥怎么回家啊!”

    “走回去?”安迩的语气也不是很确定,他现在的身体条件不一定能撑到回学校,但也无计可施了。

    小女孩中的姐姐从腰间的小包裹里翻出一枚圆圆的金色硬币,正面刻印着奈尔帝国皇帝的侧脸和数字1,反面是一朵玫瑰,奈尔帝国的国花。

    是一星币。

    “现在哥哥可以回家啦!”她将那枚硬币郑重地放在安迩的手心里,弯起眼睛笑了笑。

    安迩目光微怔,紧接着眼圈一红,虽然他没有家可以回,但孩童纯挚的善意令他不禁动容,身上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

    “谢谢你们,我可以回去了。”

    安迩握着那支向日葵,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长睫微微颤动,眼底闪过一丝晶莹。

    跟两个小女孩告别之后,安迩走了好远,终于走到最近的公交站牌。

    裸.露在外的肌肤微微有点疼。

    他哭太多了,泪水浸.淫一夜的细嫩皮肉,连风都受不住。

    安迩将风衣的领子竖起,勉强遮住脸庞凑近站牌观察,琢磨应该坐哪一路。

    这里距离学校还挺近,只要五六站路就能到。

    安迩不常坐公交,他总是挤地铁,此刻还没完全分析明白路线情况,就恰好一辆公交车停了下来。

    天色阴沉,还打了几道雷。

    安迩发觉这辆恰好是他该坐的那一路,于是匆匆登了上去。

    他不由觉得自己运气很好,看来能顺利回学校了。

    而且现在不是高峰时段,公交车里稀稀拉拉没坐几个人,没有任何人注意他。

    安迩裹紧风衣,寻了后排一个角落,缓缓坐下,屁股刚沾到座位,痛得差点叫出声。

    他咬了咬牙,微微侧身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窝着,整个人都因为虚弱微微发着抖。

    他小心翼翼将手里那支向日葵拢在掌心,娇弱的花朵刚被晒了些阳光,已经有点儿蔫了。

    饥饿与疲惫一起涌来,安迩眼前一阵阵发晕,他掐了掐手心,强打起精神不让自己睡过去。

    任何性别的S级,身体素质都格外优越,哪怕Oea也不例外,一个个如同超人一般。

    只是安迩这两年过得实在狼狈,气血严重不足。

    起先,安迩的大学生活和在伯爵府中差不了多少。

    他本来养尊处优,衣食住行都有人专门照料。

    入学后,他带了好几个仆从住进学校旁最贵的公寓,只有上课时才会独自前往。

    直到家中骤然败落,父母和兄长一同下狱,远亲对他避之不及,关系近点的亲戚也都被牵连服刑。

    一夕之间,仅剩安迩一个人尚且拥有自由。

    他不由回想起那时自己无依无靠的情景,难以想象当初是怎么撑下来的。

    一夜之间房产被查封、资产被冻结、家仆被遣散,连父母兄长的面都没见到。

    执法人员来来往往,最后安迩只剩下手边一个被搜查数次,保证没有任何值钱物品的行李箱。

    那天,安迩被学校的人领走,暂时住进员工宿舍。

    第一晚连被褥都没有。

    他平生第一次用衣服垫着躺在空荡荡的床板上,彻夜未眠。

    直到今晚之前……安迩的生活才稍微步入正轨。

    他之前借了点贷款当生活费来用,最近终于用打工的钱还清了。

    接下来,他可以开始攒钱寄给父母和兄长,帮他们改善一下狱中的生活。

    那里只能保障最基本的居住和饮食,除此之外想要吃得好些、用的好点,全靠家人打钱。

    几个哥哥尚且身体强健,但父母年事已高,还要做繁重的劳动,安迩什么忙都帮不上。

    在这样颠沛流离与忙碌之下,安迩的身体因长期的忧虑与过劳变得脆弱极了,何况昨夜落水受了凉,又被折腾了大半个晚上。

    此时身上一阵阵发冷,膝盖也疼得如同针扎,他不断用掌心揉着,试图缓解痛楚。

    一到雨天,他的膝盖就疼得不行。

    原先在家里,雨季开始的前几天,家庭医生都会为他做艾灸、药浴汗蒸、精油按摩等等,再套上护膝,疼痛几乎没有发作过。

    这两年没人管,安迩的膝盖就是生物天气预报,下雨前都会隐隐作痛。

    此刻果然下雨了,窗外的水滴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路边的街景却没遭受半分影响,虚拟的花树垂下枝条和叶子,还是按照原先的节奏微微拂动,除却随着季节更替略有变化之外,一切都千篇一律。

    只要程序员动动手指就能改变的景色,两年来却从未变过。

    毕竟这里的风景只有忙碌的平民能看,贵族和有钱人都有自己的小花园。

    那些随处可见的广告倒是经常更替,原本是琳琅满目的奢饰品和各种明星代言,现在一大半都换上了洛伐斯的照片。

    洛伐斯今日的行程似乎满满当当。

    晨间接受几位贵族亲戚的祝贺、再与数位次要星系的行政部长共进午餐、午后和星际军舰总指挥度过下午茶时光、入夜跟随皇帝陛下参加皇室晚宴……

    洛伐斯应该是太忙了,所以才不管他?

    安迩胸口闷得厉害,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但实在太过牵强。

    洛伐斯有一万种方式让他不那么狼狈,却选择把他丢进医院不管不顾,这和直接把他扔到大马路上没有任何区别。

    Oea发情期时的脆弱与无助是无与伦比的。

    尽管人工抚慰药剂有效解决了Oea生理上的发情症状,却始终无法缓解安迩心理上的落寞。

    安迩有时候也想不通,是他哪里做错了么?

    他只是喜欢洛伐斯而已,为什么会遭受这样的对待?

    昨夜,或许他不去弹那首曲子,直接离开才是正确的选择。

    安迩忽然想起他在曲谱上看到的哪行字似乎是一个名字,绝不是他的名字。

    他对自己的名字很熟悉,所以,是谁的?

    那首曲子是写给谁的?

    安迩缓缓攥拳,或许是他看错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回到学校,至于回校之后该怎么办,安迩还没想好。

    因为家被抄过的缘故,他放了几百块现金在行李箱夹层,虽然不多,但能解燃眉之急。

    除此之外,他的手机丢了。

    买新手机的钱他根本就拿不出来,就算是最便宜的也买不起。

    昨夜接的那单还不知道能不能拿到钱,不赔钱就不错了。

    钢琴的确调试完了,可被他那样一滚,音调准不准都是次要,别坏掉就谢天谢地。

    昨夜的种种不禁浮现在安迩的脑海中,尽管从醒来后就在逃避,但还是不得不承认……

    他不后悔,不后悔跟洛伐斯做这种事。

    毕竟这是只有亲密的恋人才会做的事情,虽然他很痛、很害怕、很难受,但做过这种事之后,洛伐斯会不会离他近一些呢?

    虽然没有信息素交融,这场结合显得荒诞极了,但对安迩来说,这是他人生的初次体验,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虽然不知道在洛伐斯那里这算什么。但他心里至少会泛起一些涟漪吧?

    安迩尽可能用各种想法来安抚自己,但内心始终有一个声音说着:如果洛伐斯真的对你有那么一丁点感情,也不会在折磨完你之后,还把狼狈的你丢进医院。

    安迩想骗骗自己,但那个声音在心里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要是洛伐斯能骗骗他就好了,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只要是对他的情感就好,哪怕就说几个字,他也会把自己哄好的。

    胃是情绪器官,安迩心情不佳,又长时间没有进食,此刻突兀地疼起来。

    他蜷在座位中,默默数着路过的站点,等这一阵过去。

    回去喝些热水,吃点饭应该就好了,安迩有很多应付胃疼的经验,实在不行就吃点胃药。

    他神情恍惚地盯着屏幕,忽然眉间一凝,不对。

    公交车走了七八站,怎么一个眼熟的地标都没有。

    帝国艺术大学站为什么还没到,难不成——上错车了?!

    安迩顾不上疼痛,手忙脚乱点击窗边的屏幕查询线路,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他竟然坐反了!

    是这路公交没错,可安迩本来应该去对面等车,现在的路和去帝国艺术大学的路完全相反,简直南辕北辙。

    发现这点之后,安迩只能忍住各种不适疾步走到后车门那边,在下一站下车。

    门一开,风雨袭来。

    大颗大颗的雨粒打在脸上生疼,风衣没有帽子,还好几十米外的公交站牌有个棚,可以遮雨。

    有安迩快跑几步,想要少淋点雨,毕竟他现在生不起病。

    临到近前,一阵天旋地转。

    安迩摔了一跤。

    人一瞬间疼懵了,膝盖磕在冰冷刺骨的积水中,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安迩已经不意外了,毕竟在原先身体好的时候,他也不算是灵活的人,笨手笨脚、摔来摔去是常事。

    他颤抖着调节呼吸,强忍着疼痛爬起来,路边车辆来来往往,能见度太低,容易被碾压。

    安迩强撑着走到路边,一瘸一拐走向公交站。

    几十米的路走得那么漫长,冰凉的冷雨落在眼周,却起了一阵温热。

    公交站空无一人,安迩在长凳前坐下,小心翼翼查看伤口。

    男仆装的料子不是很好,正面破了一个大洞,连带着膝盖也有一些擦伤。

    这件风衣的状况更是惨烈,不光沾了泥水,衣角也擦破了一块。

    安迩没办法处理伤口,只能俯下身轻轻吹一吹。

    啪嗒,一颗炽热的水滴砸在膝盖上,冲淡了上面浅浅的红色。

    安迩迅速抹了抹眼睛,抬头看向别处,拼命忍住泪意,不想在大街上哭,显得那么可怜。

    雨幕将世界分割成两半,到处充斥着水汽。一辆辆车的灯头刺破雨幕,路旁溅起的积水如云雾般,一切都显得不那么分明了。

    不断有雨星飞进少年狭小的藏身之处,他只得裹紧身上的风衣。

    风急雨骤,男仆装的裙摆很快被雨水打湿,膝盖表层的肌肤火辣辣地痛起来,只有风衣护着的地方尚且干燥温暖。

    脚下很快聚集起一滩小水洼,安迩低头盯着拖鞋上那只戴着泳圈的小鸭子出神。

    它本就笑得格外开心,溅上雨水后似乎更快乐了。

    “你很喜欢水么?小鸭子。”安迩伸手戳戳那只小鸭子的脑袋,轻声问道。

    “我如果和你一样套上游泳圈,是不是就能不怕水了呢?”安迩的声线带着哭腔,闷窒无比,“我不喜欢水,我害怕水,我身上好痛。”

    “我想回家……但我已经没有家了。”

    滴——

    近处一声鸣笛,安迩恍然抬头。

    一辆长款迈巴赫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双闪灯亮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