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内,松明火把的光跳跃着,在李玄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更添几分冷硬。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沈昭垂首肃立,能清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这是她脱离基础训练后,第一次被单独召见。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肩头。
李玄没有废话,修长的手指敲击着铺在冰冷石案上的绢帛地图,落点精准——城西杜衡别苑。“杜衡,晋王李琛的钱袋子,盐铁转运使。贪得无厌,却也狡猾如狐。”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字字如冰珠砸落,“三日后,他借赏牡丹之名,于别苑宴请关陇豪商,实则为晋王筹措军资,巩固党羽。”
指尖重重一点地图上西侧的临水小筑——“听雨轩”。“你的任务:混入宴会,子时三刻,杜衡必须‘意外’溺毙于此轩畔的‘沉碧池’中。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命令简洁得令人窒息。
一卷画像、几页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卷被推到沈昭面前。画像上的杜衡肥头大耳,眼神精明中透着贪婪。情报则详尽得可怕:杜衡好酒贪杯,尤畏高处,有轻微心悸旧疾;别苑布局图,连护卫换岗的间隙、狗洞的位置都清晰标注;宴会流程,从开宴时辰到杜衡惯常的离席路径,无一遗漏。
一套叠放整齐的衣物被放在情报旁。鹅黄上襦配着月白下裙,料子轻薄柔软,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配以简单的银簪珠花,是富商之女该有的体面,又不至于过分张扬。“你的身份,”李玄的声音不带丝毫波澜,“陇西盐商柳氏孤女,柳莺儿。父母亡于匪患,携余财投奔长安远亲未果,流落风尘。‘醉云轩’的鸨母张妈妈会替你作保,引荐你入宴献艺。”
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锁住沈昭,“记住,柳莺儿是去攀附权贵、寻求庇护的可怜孤女,不是去杀人的‘夜枭’。把你眼中的锋芒,给我藏好了。一丝一毫的破绽,都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一句,寒意刺骨。
沈昭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液和指尖的颤抖。她伸出冰凉的手,拿起那叠情报和衣物。衣料柔软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飞速记忆着地图上的每一条路径、情报中的每一个细节,脑中模拟着制造“意外”的场景:酒醉、惧高、心悸、临水…推搡的力道、拂过穴位的角度…李玄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她低垂着眼帘,声音竭力平稳:“属下明白。”
三日后,杜衡别苑。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甫一踏入,喧嚣的声浪、浓郁的脂粉香、酒气、还有那甜腻得发齁的牡丹花香便扑面而来,混杂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奢靡气息。
巨大的庭院被各色名贵牡丹装点得如同花海,灯火通明如昼。丝竹管弦靡靡之音不绝于耳,觥筹交错间,宾客们锦衣华服,言笑晏晏,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浮华。
沈昭抱着琵琶,跟在鸨母张妈妈身后,低眉顺眼,努力将自己缩在不起眼的角落。她感到无数道目光扫过自己,好奇的、审视的、甚至是不怀好意的,让她如芒在背。
张妈妈是个风韵犹存却眼神精明的妇人,她捏着沈昭的手腕,力道不轻,低声快速嘱咐:“莺儿,机灵点!杜大人是贵客,伺候好了,后半辈子荣华富贵!若是出了岔子…哼!” 那声冷哼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她将沈昭引到一处偏厅,那里已聚集了几位同样被召来献艺的乐伎舞姬。“在这等着,叫你名字再出去!”
等待的间隙,沈昭透过花窗的缝隙,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冷静地观察着这场浮华盛宴。她看到了目标杜衡——他坐在主位,被一群谄媚的商贾和妖娆的姬妾环绕,肥硕的身躯几乎塞满了宽大的座椅,红光满面,笑声粗嘎,正豪饮着美酒。
她迅速锁定听雨轩的位置——在花园西侧,一条九曲回廊通向那里,回廊下就是波光粼粼、深不见底的沉碧池。护卫们身着便装,但眼神锐利,隐在宾客和花木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毒蛇。她甚至敏锐地捕捉到,在宴会不起眼的角落,坐着一位身着半旧皮甲、面容冷硬的汉子,眼神如鹰隼般扫视全场——那是晋王李琛的心腹将领,赵贲!他的存在,让空气无形中又绷紧了几分。
轮到“柳莺儿”献艺。她抱着琵琶走到场中,指尖拨动,流泻出的却非应景的靡靡之音,而是一曲带着边塞苍凉气息的《凉州词》。琴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愤。这不合时宜的曲子让喧闹的宴会静了一瞬。
杜衡醉眼朦胧地看过来,粗声问道:“小娘子,这调子…听着苦哈哈的,不喜庆啊!” 旁边的商贾跟着起哄。沈昭心头一紧,连忙垂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与柔弱:“回大人…小女子父母新丧于陇西道匪患…闻此曲…思及家乡亲人,情难自禁,请大人恕罪…”
她恰到好处地挤出几点泪光。杜衡盯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淫邪的光,嘿嘿一笑:“倒是个有孝心的…罢了罢了,过来,给爷斟酒!”
沈昭心中警铃大作,但只能顺从地抱着琵琶上前。杜衡身上浓重的酒气和汗味熏得她几欲作呕。他一只肥腻的手看似随意地搭上她放在案几上的手背,轻轻摩挲。“小娘子这手…倒是细嫩,不像弹琵琶的,倒像是拿笔的?” 他看似醉醺醺,眼神却带着一丝探究的精明!沈昭强忍着手背的滑腻触感和抽回的冲动,身体微微僵硬,心跳如雷。她竭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家父…曾是小吏…略通文墨…教过小女子认字…” 她迅速将话题引开,“大人,酒凉了,小女子为您温一温?” 她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拿起酒壶,借温酒的动作拉开距离,同时飞快地瞥了一眼角落的赵贲,发现对方正冷冷地看着这边,眼神锐利。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杜衡显然喝得更多了,眼神涣散,说话也开始含糊。子时将近,他终于被两位姬妾搀扶着起身,嘟囔着要去听雨轩“透透气”。机会来了!沈昭立刻放下琵琶,装作关心,怯生生地跟在他们身后几步远。一行人摇摇晃晃走向九曲回廊。
回廊蜿蜒,灯火渐暗,只余水声潺潺,月色朦胧地洒在池面上。沈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就在即将到达听雨轩入口的拐角处,意外突生!一个端着醒酒汤的侍女脚步匆匆,迎面撞来!沈昭本能地侧身一闪,侍女却收势不及,托盘脱手,一碗热汤眼看就要泼向杜衡!
电光火石间!沈昭脑中警铃炸响!计划被打乱!眼看杜衡被热汤惊得一个激灵,酒意都醒了三分,正要发怒。千钧一发之际,沈昭猛地“哎呀”一声惊呼,身体看似慌乱地向前一扑,仿佛要去扶那侍女,实则精准地用肩膀重重撞在杜衡身侧!同时,借着身体接触的瞬间,她的手指如毒蛇吐信,快得肉眼难辨,狠狠拂过杜衡后腰那个能引发剧烈心悸的隐秘穴位!这一撞一拂,蕴含了她被李玄训练多时的爆发力!
杜衡本就身形不稳,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力一撞,加上心口骤然传来的、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绞痛和窒息感,让他连惨叫都只发出半声!他肥胖的身躯完全失控,像个沉重的破麻袋,“砰”地一声撞断了本就低矮的雕花木栏杆!在两名姬妾惊恐欲绝的尖叫声中,伴随着巨大的水花溅起声,他直直坠入了漆黑冰冷的沉碧池中!
“杜大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尖叫声划破夜空。整个别苑瞬间炸开了锅!护卫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下饺子般跳入池中捞人。宾客们惊慌失措,乱作一团。沈昭则被这“意外”吓得花容失色,跌坐在湿冷的回廊地上,抱着肩膀瑟瑟发抖,泪水涟涟,脸色苍白如纸,完美地诠释了一个被突发惨剧吓坏的弱女子。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她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池中挣扎呼救和混乱的救援上,借着花木的阴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蛇,悄无声息地沿着预先勘察好的、一条隐蔽的假山小径,迅速潜行。
她能听到身后池水中扑腾声、护卫的呼喊声、姬妾的哭嚎声越来越远。直到翻过一处矮墙,落入墙外漆黑的巷弄,她才敢大口喘息,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带来一丝劫后余生的战栗。她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回到阴冷、熟悉却又令人窒息的“夜枭”巢穴。确认进入安全后,强撑的意志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骤然断裂。
任务“成功”了,但杜衡坠水前那瞬间因剧痛和惊骇而扭曲到极致的脸,那沉重的落水声,池水淹没他时绝望的扑腾…这些画面如同最恐怖的梦魇,疯狂地冲击着她的神经。她冲回自己那间狭小、冰冷的石室,反手死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剧烈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再也忍不住,对着角落专用于处理污物的木桶,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喉咙。
冷汗像小溪一样从额头、脊背淌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这不是训练时的模拟,不是击倒对手,这是真实的、亲手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推向死亡!她甚至能回忆起手指拂过杜衡后腰时,那绸缎衣料下肥腻皮肤的触感…
就在她吐得天昏地暗、浑身虚脱之时,石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股混合着夜露寒气和淡淡龙涎香的气息侵入。李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所有光线。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冰冷的石雕,看着跪伏在地、狼狈不堪、还在干呕抽搐的沈昭。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酸腐气味。
他没有上前,也没有丝毫避讳的意思。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简单的两个字:“成了?” 仿佛只是确认一件工具的损耗情况。
沈昭用尽全身力气,抬起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污渍和脸上的泪痕。她撑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发软,又跌坐回去。她索性不再起身,只是艰难地抬起头。火把的光映照着她惨白如纸的脸,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嘴唇咬出了血痕。但她的眼神,却像被冰水反复淬炼过的黑曜石,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强行凝结的平静。她直视着李玄深渊般的眼眸,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三个字:“是。死了。”
李玄的视线在她苍白却异常倔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她因呕吐而微微痉挛的身体。他向前走了两步,靴底踏在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几乎让沈昭窒息。
半晌,他才开口,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第一次,难免如此。吐干净了也好,下次握刀的手,会更稳。”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她因剧烈动作而散乱的鬓发,那里,沾着一片在混乱中被溅到的、小小的、已经有些萎蔫的牡丹花瓣,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李玄的动作快如闪电,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伸出了手,并非触碰她,而是精准地用指尖捻住了那片残红。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停顿,仿佛在捻碎一段尘封的、带着血腥味的回忆。
“‘月魄’第一次任务回来,” 他捻碎了花瓣,任由碎屑飘落,声音低沉,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吐了整整三天,连胆汁都呕了出来。” 他收回手,负在身后,目光重新变得深不见底,落在沈昭身上,带着一种审视新兵器的漠然,“但你…比她更快适应了黑暗。很好。”
说完,他不再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件完成了基础测试的器物,转身,玄色大氅带起一阵冷风,消失在石室门口。
石门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光和人声。沈昭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胃里依旧翻江倒海,喉咙火辣辣地疼。
李玄最后那句话,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深深扎进她的心脏。他对“月魄”的第一次记得如此清晰…每一个细节…而自己得到的评价,仅仅是“更快适应了黑暗”?一件更好用、更耐用的工具?她看着自己依旧在无法控制颤抖的手,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推搡杜衡时的反作用力,以及…李玄指尖拂过花瓣时带来的、那转瞬即逝的、令人心悸的冰凉触感。
黑暗中,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膝盖。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绝望的呜咽声,在死寂的石室里低低回荡。手上沾染的鲜血,身上残留的牡丹香,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名为“月魄”的阴影…共同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拖向更深的黑暗深渊。
第一次任务的“成功”,非但没有带来复仇的快感,反而让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成为“影”的代价,以及那条通往毁灭的、无法回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