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国都,咸阳。
文信侯府。
“哦?楚王竟同意了……”身着银纹黑袍的女子优雅地靠坐在榻上,微眯起一双凤眸,手指捏着这封本该呈上秦王御案的国书。
她是这个王国实际的掌权者,文信侯,谢权。
前不久,秦国向楚国发出国书,请求迎王长女秦弈回国。
而这封回信中,楚国竟然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发出国书,是秦国朝堂两股势力多番博弈后的结果。
最近秦王的身体愈发不好了。于是,保王派极力想要推动王长女归国之事,占据礼法道义的一方,大义凛然。
谢权虽看似让步,并未在明面上阻拦,却在最终的国书里略作修改,亲手加了些诛心的内容。
想发国书?可以。她偏偏要让这道国书,变成秦弈的催命符。
比如,告诉楚王,说王长女秦弈天资聪慧,文修武备,深得秦王喜爱,欲册立为太女——
这些的确都是实话,却是楚王最听不得的实话。
她本以为,楚王会忌惮这样的王女回国,不会放幼虎归山,甚至会接过她递上的刀,顺手铲除这个威胁。
却不想,秦弈在楚国藏拙藏得那么好,好到楚王都放心让她回国,畅通无阻。
两年未见,曾经的那位小王女竟然已经成长到了如此地步,她在没有任何提前准备的情况下,孤身一人,凭政治嗅觉和智慧破了这借刀杀人的一局,急智机变,和保王派形成了默契的隔空配合,打乱了她的计划。
这么年轻,就这样棘手,若再放任下去,必为大患。
当年真不该松口,放她去楚国借质子之名避乱。
不过如今……仍不算晚。
“看来,我们的王女殿下,在楚国过得似乎也不错呢……”文信侯谢权盯着那封国书,喃喃自语道,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称得上是温柔的笑意,眼神却冷酷而杀意毕现。
“那便让你……永远留在那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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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设宴结束的当晚。
天空高悬一轮孤月。
秦弈从藏书室回来时,发现未曦正抱膝坐在自己寝居门口的台阶上,身影纤细而落寞。
她心中顿时一揪,加快脚步向她走去。
秦弈半跪而下,与她目光平视,关切地问:“怎么坐在这?”她的声音低柔而怜惜,像是怕惊扰到这夜色。
未曦抬起头,眼中有些难过之意,她轻轻地对秦弈说:“对不起。”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秦弈微微怔住,心头仿佛被一缕柔羽轻轻拂过,不算疼痛,却更像心软。
“我今天,什么都没能帮到你。” 未曦低声道,眼中尽是自责。
未曦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弈独自承受所有试探与孤立,默然背负着这一场暗流汹涌的危局。她甚至不能为她说一句话。
秦弈在筵席的最末端对她故作轻松的笑意,她的隐忍和藏拙,她都看在眼里,她们却隔得那么远。
她讨厌这样的感觉。
她不该是一个人。
她想在她身边,成为她的依靠。
秦弈怎么舍得怪她呢。她只怪自己不该读书回来得太晚,让她等得太久。
“我没事的。傻姑娘。”她凝视着未曦,眼中流露出不自觉的柔情。
她向她递出手,邀请起身的姿态。“先起来吧,太晚了,我送你回寝室。”
未曦的手有些冰凉。
秦弈不动声色地握紧了些,不知她到底在外面等了多久。
秦弈先是进去房间拿了一件披风,给未曦穿上。
两人肩并着肩,慢慢地往未曦的寝居走。
回去的这一路不算长,她们都不想太快的走完。
“未曦。”忽然,秦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未曦停住了脚步,看向她。
秦弈眼神澄明地凝望着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我知道,我如今不过一阶下囚,人人可轻,可欺。”她的语气中,并无对当前处境的怨怼,亦无自惭形秽之意。
未曦心中一酸。
怎么会……
她周身的气度,根本不像一位质子。
行为容止,皆是最高贵的王族姿态。
她是夫子所说的,真正践行礼义的人。
“但是,”秦弈对未曦坦然而自信地轻轻一笑,第一次毫不掩饰的展露锋芒:“总有一日,我会回到秦国,到了那时,再无人可缚我。”这样的话,从前只在心中默言,此刻却想诉与她听。
未曦眼睛一热。
她明白,在危险环伺的楚国,秦弈愿意对她说这些,已是将多么宝贵的信任毫无保留地捧到了自己面前。这份信任,她必不辜负。
这个女孩子,就如蒙尘之匣中隐藏的美玉,等到未来开启时,她注定比任何人都要耀眼。
她亦对她笑起来,坚定地说:“嗯。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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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宇文智极其喜欢缠着未曦。
因为她发现了未曦娘亲给她带的防身道具。
宇文智总是拖着未曦的袖子,眼睛亮晶晶地说:“给我看看嘛~就一眼!”
无论是教室里。
“看看这个,如果夫子罚你抄书,就可以请它帮忙啦,我用这个和你换好不好?”宇文智自豪地展示自己的自动抄书机器。
“谢谢,并不需要。”夫子的得意弟子,好学生未曦从来不会被罚抄书,她优雅而礼貌地微笑拒绝。
不过,这个自动抄书机器没有浪费,它最后被楚辙从宇文智手里高价买了过来。
或是在食堂里。
“未曦姑娘,这是我亲手调制的菌菇大补汤,非常好喝哦,你喝了它就给我看看你的机关吧~”来自西南的宇文智,虔诚地双手献上了一碗见手青。
“你确定……这个能吃吗?”未曦敬畏地看着这碗颜色梦幻中泛着紫青的汤羹,不敢动筷。
——虽然闻起来的确很香。
“呜呜呜,多好吃啊,她竟然不喜欢……”被拒绝的宇文智不舍得浪费如此宝贵的美味,自己抱着碗一饮而尽后,和看不见的小人说了一天的话。
甚至是寝室里——
“宇文智,天呐,你究竟是怎么进来我房间的!你简直……再不出去我要叫人了哦,祝姐姐——”未曦一觉醒来,发现宇文智已经非常自觉地在客厅坐好,眼巴巴地等她了。她哭笑不得,一边反复检查自己束得一丝不苟的睡袍,一边开始搬救兵。
“未曦妹妹,怎么啦?”祝衡从隔壁冲过来,下一刻非常自然地拖住宇文智的领口,顺手把她提了出去。“小登徒子!怎么又是你?”
“哼哼,天底下就没有我打不开的锁——”宇文智像小鸡仔一样被提着,却洋洋得意。
亦或是藏书室里。
正在秦弈身边坐着一同品鉴书卷的未曦,一脸“你怎么又来了”的表情,和秦弈相视无奈一笑,终于默默把袖中机关解下来,轻轻递给她。
未曦诚恳地说:“送给你了,拜托你,让我清净一会吧。”反正娘亲给带的机关,她还有很多很多。
宇文智如获至宝,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不再打扰她们俩。
原来,还是美人计这招好用,以后她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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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智手势极稳,小心翼翼地拆解着未曦的机关袖弩。一边拆,一边在旁边的本子上飞快地画出内部结构。
“妙啊!简直是太妙了!” 她眼睛发亮地惊叹,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佩服和欣赏,“这种设计构造,比如今主流传统的弩箭要高明太多了,竟然能够在尺寸缩小到极致的同时,保持几乎相同的威力……一定是出自墨家的哪位高人前辈之手。”虽然她没发现在机关内部刻有任何展示制造者身份的签名或印章,看来是一位低调的高人前辈。
“不过……”她思索片刻,眉头微皱,又迅速在图纸上添了几笔。“或许这里、还有这里可以再调整一下,射出的小弩力道会更加强,距离也会更远。保证力道和射击距离后,还不能让精准度下降。再有就是弩箭本身的材质是否能承受这样的冲击力?还有还有,要不要考虑增加连发功能呢……”
她灵感如泉涌,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已经开始小范围改装。“等我改好,再送给她,未曦和秦弈她们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的,嘻嘻。”
宇文智美滋滋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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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夜色微凉。
卫朴独自登上书院最高的楼宇,临轩观天。
漆黑的夜空高远如洗,银河横亘,星宿如织。
她垂手而立,目光沉静地扫过夜空的二十八宿。自南向北,参宿高照,角宿东升,心宿微沉,北斗隐约有移。
而在众星之中,唯有紫微与天相二星隐隐泛出血红之光,仿若有劫气缠绕天心。
她静静地看了许久。
推演了三次,皆是相同的结果。
“咳……”抵着唇角,卫朴强自按捺下了喉中翻涌的腥甜之气。
清寒的夜风掠过衣袂,卫朴无言地离开了高台。
她的面色苍白,神情比星夜还要沉凉淡漠。
第二日,夫子宣布,一月后,将带领书院学生前往楚京郊外的落霞山,游历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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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青云书院学子们外出游学的当晚——
齐国国公爱女,周未曦失踪了。
与她一起不见的,还有秦国的那位质子,秦弈。